“高子,不好意思,把麻烦惹你这了。”段子昊挂断电话,就冲高晏邺歉意地努嘴,“只有你这里有现成的家庭医生,而且,莫笑的情况越少人知道越好。”
高晏邺自从出事就没了笑容,说话也冷冰冰的:“孕妇最忌生病发烧,先保守物理退烧。我这里既没妇科医生也没产科医生,今晚不退烧,就只能送医院。”他说着,摁下轮椅按钮,就往门口驶。
“高子。”段子昊追了上去,“等会帮我劝劝雷鸣,毕竟孩子都有了,能算就算了。”
高晏邺卡在门口,绷了脸:“即便爱得死去活来也未必能生儿育女,更何况他们这种?生了又怎样?”
段子昊的脸色霎时很难看。无意中又戳了哥们的最伤,他退了一步:“可这个孩子对莫笑很重要。你当帮帮她。”
“有多重要?你难道以为雷鸣会为了孩子收手?她如果是打这个主意,还不如趁早死了心。”
“你?又不是天下的女人都像厉娜那么歹毒,虎毒还不食子。”
高晏邺顿时一脸惨白,摁下轮椅钮就气鼓鼓地离去。
段子昊情急之下竟然口无遮拦。他捂着额,看着高子的背影,也顾不上追上去道歉,冲下楼就去堵正怒气腾腾赶来的雷鸣霄。
“雷鸣,你也看到了。”段子昊压根拦不住雷鸣霄,他指指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莫笑,“莫笑这个样子根本不可能跟你回去。”
雷鸣霄杵在两米开外,冷冰冰地看着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半张苍白病容的前妻。
“我把她扛来那会都烧到快四十度了,太吓人了。”段子昊夸张地煽风点火,“这会稍微退了点。不如先让她在这里休息,现成的看护,总比挪回去再折腾强,被爷爷知道了,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对吧?”
雷鸣霄黑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他慢吞吞地走到床头,生硬地伸手拎起苍白额头上覆着的冰袋。他把身体摒得远远的,刻意端着硬梆梆的疏离架势,手背要碰不碰地触上莫笑的额头。
段子昊瞥一眼,倒识趣地退出了房。
房间里,暖黄色的壁灯像霎时暗了下来。雷鸣霄听见房门带上,半个身子就罩了过去。他低头,手背前一霎是冰凉后一霎就像添了点零星的炭火。他赶紧又把冰袋覆了回去。指尖戳着她的脸颊,他皱眉,沉了声:“玩苦肉计?”
她一动不动。
雷鸣霄越发皱了眉。他顺势坐在了床沿。他盯着她的脸,整个掌心都贴上了她的脸:“你以为我会可怜你?装睡?”他敛了眸,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声音沙得像闷罐子里瓮出来的:“还生病?你干吗不干脆死了算了?”
她的睫毛颤了颤,眼皮也颤了颤,顷刻,眼角那弧卷翘的睫毛似沾了雨,幽幽地渗出一滴泪来。
雷鸣霄缩回手,越发冷笑:“我就说你在装睡。”他敛笑,眸子里闪着残忍冷光:“我早警告过你,没什么比爷爷更重要。别一再挑战我的底线!”他说完,毫无征兆地起了身,更是呼哧掀开被子,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就拎了起来。
额头的冰袋滚落,莫笑被拽得像一只吊在半空的破布娃娃,无力地折了起来。身体噗地撞上他的腿,她仰头,睁开眼看他,顺着眼角滑落的不知是冰水、是汗水还是泪水。
“你真的想我死吗?”声音细到轻若未闻,她的眉眼微眯,整张脸都清晰地写着一种情绪——绝望。
雷鸣霄怔了怔,整张脸绷得像块铁石。他箍紧她的腕子,扭身拽起床头柜的上衣服就往她身上扔:“我管你死不死。医生说爷爷就这两天了,穿上衣服跟我回去,我要立刻!”
莫笑耷下了头。她无力地抽手,无奈他的手腕像钳子似得锁住了她,她勒都勒不掉。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
被单上簌簌地多了一点又一点的雨痕,莫笑整个人就这么晃悠悠地吊着。片刻,她泄了气地哭了:“是不是我立刻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她仰头,苍白的脸颊挂满了泪珠:“早知道是这样,我情愿梁肖没拉住我,我情愿从酒吧顶楼摔下去!”
雷鸣霄被她忽如其来的歇斯底里镇住了。他整个人都僵得硬梆梆的。
莫笑的脑袋撞在他的腰间,她仰头哽不成声:“我情愿你没挡那一下,我情愿你妈杀了我!”她死劲仰着头,脖子绷得筋脉都微突。她盯着他的下巴,止住了哭,整张脸却越发悲戚绝望:“这样骗人有意思吗?”
雷鸣霄怔忪地压低下巴,似乎是脖子僵得太紧了,低头那霎,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关节隐隐咔嚓了一声。
“我们早离婚了。哪怕当初没离,你也从没把我当过是你的妻子。那为什么还要骗爷爷?有意思吗?你又不缺女人,现在那个露露不都怀上了吗?孙媳和重孙都是现成的,为什么还咬住我不放?”
雷鸣霄盯死了她。瞧她这张脸,不知是不是情绪过激,竟然一霎就由惨白转作了绛红,直像只熟到快烂的苹果。
再瞧这身板,到底是被抽了筋还是被扒了皮?软得直像一滩稀泥,真不知道装可怜给谁看?他看着只觉得来气,腹腔直上腾腾的都是怒火,他毫无征兆地松了手,更是厌恶地退了一步。
身后的铁屏障一撤,莫笑猝不及防地倒了下去。好在双人床很宽,她倒下也不过是半个脑袋悬在床沿。
“给你五分钟!”雷鸣霄冷冰冰地甩下这句,就直冲门口。铿地打开门,他拂开堵在门口的段子昊,一路冲到走廊尽头。砰地,他推开移窗,像极了毒瘾发作的瘾君子手忙脚乱地掏出烟盒,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就开始吞云吐雾。
“雷鸣——”
雷鸣霄背对着段子昊,夜风吹得他的夹克鼓鼓囊囊,正像他的语气:“要还当我是朋友,这个女人的事少管。”
五分钟?三个五分钟都过了。
雷鸣霄的脚边全是烟头。鞋尖忿忿地踩熄再一个烟蒂,他扭头,段子昊早不见踪影了。他黑着脸,步履沉重地直往那扇半开的房门走。
房间里,灯光还是昏黄,与廊灯形成强烈的光差,直叫雷鸣霄微眯了眼。他定睛,床上早没人了,床头柜上的衣服也空了,而那个女人嘤嘤的声音却像浮在湖面的浮萍充斥了整个世界。
“什么都是假的,所有人都在……骗我,爸爸……妈妈……欧阳……蔡峰……还有——”她的声音一抽一哽,哽到这里似乎就卡死了。
雷鸣霄推开洗手间的门,里面黑漆漆的,他拧开灯,扫了一眼,不见人。而耳畔隐隐的全是她哽咽的呼吸,他竟然觉得心口也像跟着她的呼吸哽到气息都不畅。他疾步退出洗手间,又啪啪地摁开了满屋子的灯,却还是不见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哭出了声。
雷鸣霄闻声猛地僵了步子。这刻,他竟错觉像回到了他们曾经的那套房子,她搂紧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可怜兮兮地说,“如果我说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你,我们能不能就这样两个人好好的?”心口堵,大半天没下一粒米,他早饿得胃绞痛了,从胃溯上喉咙的扯痛竟扯得他的嘴角都轻搐。他绷了嘴角,刚想说,“你他妈作够了,赶紧滚出来”,却又听见她殷殷切切满是希冀的呢喃,当那个名字冲入耳膜,他整个人都像绷死了。
“你不是说你这周要回来的吗?为什么没回?梁肖……你能赶回来吗?赶回来……带我走,我不要留在这——”
一道莹白的光弧嗖地从阳台直划进房里,噗——砸在地毯上,手机屏和电池砸得碎了开。
雷鸣霄像一把绷紧的弹弓,一个俯身似乎折得他全身的关节都咔嚓了一声。他拎起窝在阳台角落的女人,活像老鹰叼小鸡似得拽着她就往房里拖:“带你走?你以为他是谁?我倒想看看他有什么本事带你走!”
莫笑被他拖得脚步凌乱。刚开始,她还挣扎,直到被他拽得噗嗤噗嗤一个劲往楼下赶。她很怕失足滚下楼梯伤到了宝宝,护犊子的劲头上来,她就不挣扎了,反倒顺着他的力道慌慌张张地奔下楼梯。
嘭!雷鸣霄把莫笑塞进车里,就摔上了车门。“做人不要太无耻!做不到的事,就别他妈答应得满满的。五千万,陪到爷爷百年,这他妈就是你的承诺!”他钻进车里,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还在怒骂,“什么都是假的?那他妈也是因为你这个人假!假惺惺地装好人?那他妈也装得敬业点!”
莫笑紧闭着双眼,腮帮子在抖,嘴唇在抖,肩膀也在抖。
“你就是死性不改!吃了这么多教训,还他妈这副鬼德行!对蕾蕾这样,对爷爷还是这样!答应好的事,不管别人死活,统统他妈的想变卦就变卦。”雷鸣霄没看她一眼,一踩油门,炭黑子弹头嗖地冲出车库。
车子离心似得一冲而出,莫笑一个俯身直往车窗玻璃扑了过去。就在她的额头近乎撞上去那刻,嘎地一声急刹长嘶,她整个人又仰了回去。
车子卡在车道上,车子里的空气似乎一霎被抽空了似得,里面的两个人都僵得死死的。
噗地,副驾车门忽然抠开了,莫笑腿脚发软地跌下车。她弯着腰歪歪斜斜地崴到车道旁花坛,呕——她整个人都伏在了半高不低的常青矮树上。
他到底还是说了……
莫笑一个劲干呕,可胃里再翻江倒海都远不及她的心。完了,全完了,其实,早该完了,不是吗?这刻,整个世界都是虚的,哪怕腹中的那个小生命也虚化了。她想保住这个孩子,还雷家一条生命,赎“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罪过。她甚至想过,有一天,她抱着襁褓里的这团小鲜肉送到他的怀里,跟他解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一点都不知道”或许,或许……
噗通,膝盖一软,她整个人跪在花坛边,整个脑袋像扎进了土里。她真是天真得可笑。“死性不改!”他早给她盖棺定论了,又怎么可能听她解释?又怎么可能会信她解释?她甚至还存过一丝虚无的幻想,他对自己或许并不是毫无感情。
呵——她呼吸困难,像埋在深不见底的黄土里。一个男人如果爱你,看你病得奄奄一息,怎么会狠得下心对你吼,对你动粗?怎么会?
最后一丝残存的心弦都绷断了。莫笑耷着脑袋,瞥一眼平平的小腹,两眼炫炫直发黑,她顺势就闭了眼,任由着像断了线风筝似得身躯翩翩地直栽进花坛里。不重要了,一个不被疼惜珍视的生命,或许压根就不该强留在世,有些债,不是你想还就还得了的,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