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拂一把脸,黏黏的,沾手。她倔强地吸了口气,清晨四点的寒气嗖地袭入心肺,抽得她脑门一阵扯痛。
呼哧呼哧——她舍了蜿蜒曲折的卵石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草坪直奔大铁门。她只求赶紧逃离这所宅子,赶紧逃离他。每一脚踩下去,她都觉得脚脖子窸窸窣窣,湿痒裹得脚踝不听使唤,正如她的心跳一样不听使唤。
四下死寂,草坪沾着朝露,映在昏黄路灯下,像极了抹也抹不干的天泪,而对莫笑而言,这无异于一片沼泽泥潭,困得她忍不出抽泣。
“他是真的爱我!”她忽然想起刚才羞愤难当时冲口而出的这句,她禁不住埋下头捂住了耳朵。她不懂她为什么要厚着脸皮扯下这么个弥天大谎。别说雷鸣霄不信不屑,连她自己都懊悔到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梁肖或许现在还对她存了好感,但却从没说过半句跟“爱”沾边的情话,更别说“痴等三五年”了。
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她懂,这世上除了爸妈和腹中这个不知能不能活下来的孩子,她就再没别人了。她争强好辩什么?不过是落人笑柄而已。她不记得是怎样从雷鸣霄手中夺过手机,又是怎样一口气冲下楼的。她更不想回想那个男人的表情。
当大铁门吭哧缓缓拉开时,她逮着一条细缝哧溜就逃了出去。从今往后,那个男人和过往的一切,她都要统统甩在铁窗之外。
她拎着行李包下意识地抱在胸前,嗒嗒嗒嗒一路疾走。那晚,在高晏邺的别墅,她就想通了,是真通了。与其惴惴不可终日,她情愿长痛不如短痛,痛痛快快地来个了结。钱,她不要了,也不还了。牢,早一天坐,债不就可以早一天清了吗?
东方还不见鱼肚白,梧桐树阴森森的直逼面门,莫笑低埋着头,盯着脚尖,默默地走着。下坡道,路灯稀疏,灯光昏暗,直把她的身影一路拽到了近乎坡道的尽头,重重地砸在路边的高墙上。
嘀嘀嘀——嘀嘀嘀——
手机响,直吓得莫笑一个激灵。她止住步子,击得高墙那头噶地一声回音。她低瞥,是那串刻在脑海里磨都磨不去的号码。指尖禁不住哆嗦,她匆匆摁下电源键。她整个人像极了遭遇灭顶攻击的刺猬,慌里慌张地左顾右盼。她瞟望道路两头,空荡荡的,一盏车灯都不见。这个时间,扬招计程车几乎不可能。她听见自己竟然像只踩入陷进的兔子绝望地哼了哼。
她只想赶紧来四个轮子救她逃离生天。她不知道雷鸣霄为什么还要找她,她也不敢知道。这刻,她才发觉她竟有多怕这个男人。她不敢听他说话,他一开口就要挖她的心。她更不敢看他,他的每个表情都像在控诉,“像你这么歹毒的女人怎么不去死!”
她太了解他,他要想找她,入地三尺都会把她挖出来。她只想赶紧逃,她哆哆嗦嗦地打开叫车软件。她张嘴想叫车,屏幕上的小话筒一闪一闪,她却说不出话。
她……没地方可去。
欧阳那儿,再去不了了。爸爸新搬的酒店式公寓,天还没亮,她捶门敲户,还这副狼狈模样,爸爸怎么放心?
她无奈,小跑起来,还冲着话筒胡诌了一个地址。坡道虽不陡,她的步子也小,却还是奔得气喘吁吁。
嘶——她总觉得脑后隐隐像响尾蛇在吐着舌头,又像是车轮碾过树叶的沙沙声。她不敢回头,越发紧了步子。坡道尽头,耀起一片光斑,越耀越大,是车灯穿透浓雾晕开了高光。
莫笑只觉得瞳孔剧烈地收缩,像霎时患了雪盲症。就在她眨眼那一霎,她好像是听到铿地一声车门声,紧接着,她的胳膊落入铁钳,整个人惯性地像撞上了一板墙。
咚——行李包砸在地砖上。
“呼呼——”莫笑喘着,呼吸堵在黑夹克的胸前。不用抬头,她都知道是谁。
“你——还想——怎样?”她的声音被粗喘撕作了碎片,“我不是——故意的。”她整个人绷得直直的。好半晌,她才鼓起勇气抬头。
他的脸罩在梧桐阴影下,眉骨、鼻翼像被钢刀镌过,一勾一刻直剜人心。那双眸子像被砂布打磨过,透亮透亮,像X光直射心底。
莫笑咬着唇,直盯着他:“杀人……也不过头点地。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已经……遭报应了。三年……你都等了……,也不差……这三天。你……”她隐隐像听见嘶嘶声,似乎是他的目光把她的心给烤焦了。她的视线蓦地坠了下去,她耷了睑,睫毛刷得眼角的泪珠滚落,额角的细汗隐隐冒了出来:“爷爷……没了,我知道……你很伤心。”
她瘪着嘴,嘴角轻轻地一搐一搐,睫毛像被扯得一颤一颤:“我知道……你们……都想……出口恶气。等我……三天,放我……透口气,就三天,行……吗?”
滴答——额角忽然像落了一滴雨,莫笑抬头,下巴还不及扬起,整张脸就被摁得埋进了噗通噗通的心跳里。
雷鸣霄像面黑屏风,勾着脖颈,整个包裹住了怀里的女人。下巴抵着她的脑袋,他侧脸,把沙哑的声音埋在了她透着淡淡薄荷香味的发丝里:“后天,我们一起去多伦多。”
莫笑本还在挣扎。闻声,她僵住了。多伦多?我们?她和他还是“我们”吗?
“过去的,算了。”短短几个字像挤牙膏似得吃力,雷鸣霄边说,边下意识地紧了紧臂弯,好像一松手,他就会失语。
算了?什么算了?莫笑的思绪和心绪统统慢了半拍。她只是僵着,一动不动。她半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吻着她的发,帖着她的耳垂,语气倒更像自言自语:“我答应爷爷要照顾你一辈子,不能食言。去多伦多,我们——重新开始。”
“我——们?”莫笑闷在他怀里呢喃。
“我们!”雷鸣霄抵住她的额,低眉直逼视着她的眼,“就我们俩!”
“你?”莫笑张嘴,却被他一记蹙眉给堵了回去。她其实想问,“你是不是还在骗我?”可她看着那双昏暗中依旧蒙着血丝的眼,就开不了口了。
雷鸣霄抬起胳膊,指尖轻轻捋起她的刘海:“我还是喜欢你留长发,去多伦多,我们再留起来。”他说着就轻轻啄了啄她的额头。他弯腰拎起行李包,又揽住她的腰:“回家吧。”
莫笑整个都是懵的。泪还蒙着脸,微微有些绷,直到他揽着她铿地拉开了车门,她才像根被压死了陡地反弹的弹簧,蹭地挪退着避了开。
后背都帖上了冰冷的车身,莫笑摇头,伸手就要夺行李包。回家?他们哪里还有家?不,他们从来就没真正有过家。
雷鸣霄死死揪住了行李包。他逼视着她,眉结蹙得死紧:“你——不信我?”
莫笑揪着行李包往怀里扯。她还是摇头。她搞不懂,她是不是信他。她明明觉得不可能,骨子里却还是不争气地巴望着过去的真能算了。
“我也觉得这不可能。”雷鸣霄自嘲似地抽扯着嘴角。他抬头瞟一眼黑压压的梧桐阴影,似乎就这一阵的功夫,东方渐渐露了鱼肚白,阴影都有些渐渐疏开了。他再移眸看她,嘴角都随着眉眼柔了起来。他抽起她的一只手,捂在了心口:“可是,你在这里,怎么……赶都赶不走。我不想扔下你,莫笑。”他帖近了一步,又紧了紧掌心:“在机场,我就不想……扔下你的。”
叮咚——清脆的电梯铃响起,总算把莫笑拉回了现实。她四望,这才发现自己已然进了曾经的那个家。
这里,一尘不染,似乎什么都没变。莫笑惆怅地抚了抚餐桌上的花岗岩,手却被轻轻地覆住了。
“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我料理完——爷爷的后事,我们就走。”雷鸣霄一手拉着她,一手抚着她的发。
“我——”莫笑支吾,脑海里一直有两个声音在较劲,他是真?是假?我是走?是留?她真的不知所措。她避重就轻:“我没回去,我爸要急的。”
雷鸣霄低眉看她,疲沓的眉眼很是带着几分无奈和心酸。他瞥一眼莫笑,掏出了手机,按下了免提。
机械的嘟嘟声很刺耳。
莫笑睨见屏幕上的名字“陈律师”,这一瞬,手机那头就通了。
“陈律,通知银行和债主,那八千万,我背了。我家里有事,后天过账。”
“啊?”
不单手机那头的律师吃惊,莫笑也吃了一惊。她愕地抬眸,直撞上他帖落额角的轻吻。
“还有,这件事,任何人都别说,尤其路云风。”
“雷鸣?”莫笑记不清她到底有多久没这样叫过他了。她只知道这个称呼一出口,她就心虚地垂了眸。一切太过峰回路转了。她不敢信,他真的放下了?
雷鸣霄看着她。他懂她想说什么。别说她不信,连他自己都不信。到底是什么让他忍不住要放下这六年的仇恨、三年的算计?就眼前的她?
他不信。可又由不得他不信。她夺过手机冲下楼的那刻,他只觉得心霎时像被掏空了,甚至比爷爷咽气那一霎那更让他心悸。他只知道,如果他不追出去,不拉紧她,她就会这样消失,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
他不愿意。他不知道为什么,可他就是不愿意。他从来都随心所欲惯了,他绝不逼自己做不愿意的事。他好像是要逼自己快刀斩乱麻。他也不管现在还不到六点,就又一个电话杀给了秘书,“给我订大后天的机票回多伦多,不止我,还有……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