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殿门前,傅延祈屏住呼吸,侧耳聆听着。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于安阳青璃,这个同他年纪相若的男孩儿,他心里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感受。
他想跟他成为朋友,可他总是在疏远他,仿佛他的心中,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那是什么呢?
若是寻常孩子,肯定按捺不住想去打听,可傅延祈不是,在夜璃歌的教导与熏陶下,他已经渐渐懂得,如何真正地尊重一个人,理解一个人,相信一个人。
所以,他选择了相信安阳青璃。
又等了半晌,他方才抬手扣门。
片刻,里面传出衣衬摩娑地面的沙沙声,殿门,开了。
“郡王殿下?”
“不要这样叫我,”傅延祈诚挚地看着他,“叫我延祈,好吗?”
安阳青璃怔住。
他本来不想相信他,可是他目光中的诚恳,却让他无法不相信。
“青璃,你病了是吗?”傅延祈抬起手来,去摸安阳青璃的额头,果然觉得微微有些发烫,于是转身,“你等着,我去叫御医。”
安阳青璃抬手扣住门边,看着他一步步走远。
他是真对自己好吗?
他不会嫌弃自己吗?
安阳青璃用力地摇摇头——自己怎么能想这些呢?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傅延祈的身上?更何况,他答应过舅舅,自己留在这里,是为了,是为了……
殿门外再次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深吸一口气,安阳青璃平复心绪。
傅延祈带着御医,迈进殿中。
“安阳公子。”御医先躬身,向安阳青璃请安,又在桌上铺了软垫,“公子请。”
安阳青璃走到桌边坐下,把手搁上去,御医眯缝起双眼,一手拈着花白的胡须,开始细细切脉,半晌后收回手:“公子的身体并无大碍,只要开两剂汤药服下就好。”
“多谢先生。”安阳青璃站起身来,弯腰行礼。
“御医,你一定要开最好的药,煎好了送来。”傅延祈叮嘱道。
“微臣遵旨。”御医躬身应道,方才提了箱子离去。
“青璃,你好好休息吧,我会转告父皇母后。”
就在他抬腿即将迈出殿门的刹那,安阳青璃忽然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非亲非故,还有,我父亲母亲,也已经过世。”
“谁对谁好,难道一定要有理由吗?”
“没有理由吗?”
“如果我说没有理由呢。”
“那我,我心里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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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傅延祈背对着他,此时的表情沉稳得十足像个大人,“如果一定要找什么理由,那就是——因为我们都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吧。”
“嗯?”安阳青璃微怔,然后转身看着他,“没有母亲?可,可姨她,她对你很好啊。”
“她确实很好。”傅延祈抬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可是我,仍然很惦念自己的母亲,你知道吗,宫里人人都说,她是个坏女人,她勾引了父皇,可是只有我明白,她爱父皇,很爱很爱……她,很痛苦……”
安阳青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里像是被什么,切出一条条,细碎的口子。
冥冥之中,这两个孩子的心又贴近了一步。
许久,他们都再没有说话。
“傅延祈。”安阳青璃忽然喊了声。
“什么?”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倘若以后,你有什么事,我都会帮你,也许你觉得,我这么说,有些不自量力,但我真是这样想的。”
“不,”傅延祈转头,定定地看着他,“你并没有不自量力,而是我,非常高兴,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朋……友?”
“对,是朋友。”傅延祈握起安阳青璃的手,轻轻地摇了摇,“我们是朋友,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会背叛彼此,我们都会深深地相信彼此。”
“嗯。”安阳青璃重重点头,翘起唇角,非常开怀地笑了——他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朋友,也并非什么坏事。
回到龙赫殿中,傅延祈如实把安阳青璃的情况向傅沧泓与夜璃歌说了。
傅沧泓未置可否,夜璃歌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你以后便多去陪陪他。”
“好,母后。”
膳后,傅延祈施礼离去,傅沧泓一直目送他走出殿门,忽然舒了口气。
“怎么啦?”
“这孩子,着实有些出乎我意料。”
“是啊,”夜璃歌拿过他的手,“无论怎么着,孩子总是无辜的,你不应该冷落他。”
傅沧泓脸上浮起几许愧色,赶紧转开话题:“还是说说去仙乐山的事吧。”
“真要去啊?”
“当然,难不成,你以为我在骗你?”
“如果朝中事务安排妥当,那咱们就去吧。”
“好,一切交给我,你放心吧。”
“嗯。”夜璃歌弯起眉儿,浅浅一笑。
是日下午,傅沧泓叫来新晋的三名下卿,把朝中事务一一交代给他们,又令御行司的官员们备办车驾,三天后,一切齐备,傅沧泓同夜璃歌换上便装,轻装简从离开了皇宫。
马车缓缓地朝前行驶着。
傅沧泓轻轻抚了抚夜璃歌的小腹,满眸关切地道:“孩子还好吧?”
“嗯。”夜璃歌点头,“很好。”
“要是累了,记得告诉我。”
“知道了,看你,就知道罗嗦。”
“我也只会对你罗嗦。”
两人窃窃私语着,全然不察,时间过得飞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宫侍的声音:“皇上,娘娘。”
“何事?”
“已经到了驿站,请问皇上和娘娘,要稍作休息吗?”
“璃歌,你觉得呢?”
“这是什么地方?”
“启禀娘娘,此乃合州城外的玉溪镇,离合州城约有十来里地。”
“玉溪镇?”夜璃歌仔细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听说这附近有个云蝶湖,颇有些意境,不若,咱们过去瞧瞧?”
傅沧泓当即咳嗽一声:“听到夫人的话了吗?立即启行!”
“是——”外面的侍从应了一声,旋即调转马头。
沿途但见青山绿水,白鹤飞舞,鸟语频频。
“好个神仙般的所在,真想在此处长居下来。”夜璃歌忍不住叹道。
“行啊。”傅沧泓抬手刮刮她的鼻梁,“朕立即叫人来,在此处起造一座竹屋,供咱们小憩。”
“你别劳民伤财了。”夜璃歌轻嗔,“虽然,你说只是起座竹篱小屋,但是下头的人,还不是拿了鸡毛当令箭使,只为讨你开心,不定又多弄出些什么名目来。”
“好。”傅沧泓捏捏她的脸颊,“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
“皇……公子,夫人,到了。”
车帘掀起,傅沧泓和夜璃歌下了车,联袂朝前走去,清新的风迎面吹来,让两人的身心顿时为之一爽。
确实是个好所在。
一带碧水,远处青山叠螺,近处绿草茸茸,开着一丛丛野花。
夜璃歌拖着长长的裙裾走向前方,俯身插下一朵,插在鬓边,偏转头看着傅沧泓:“好看吗?”
傅沧泓蓦地禀住了呼吸。
她问他好看吗?
当然是好看,非常非常地好看。
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妻子会如此地好看。
他走过去,半蹲下身子,情不自禁地抬起她的下颔,细细地亲吻着。
侍从们悄悄地退了下去,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傅沧泓的呼吸忽然变得灼热起来:“我想——”
“想什么?”夜璃歌抱着他的脖颈,将自己挂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道,“你想什么?”
“你说我还能想什么?”傅沧泓低笑,蓦地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前方。
“你带我去哪里?”
“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
碧葱葱的草地上,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风吹过,撩起他们的发丝,凌乱飞舞。
“璃歌。”
“嗯。”
“我很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爱我吗?”
“我也爱你。”
“有多爱?”
夜璃歌没有回话,而是看着他嘿嘿地笑,然后在他的鼻尖上咬了一口,傅沧泓立即夸张地叫起来,随即把她扑倒在地,不停地挠着她的胳肢窝。
夜璃歌“呵呵”笑个不停,用手推他,傅沧泓反而胳肢得更加有劲了。
直到两个人都有些疲乏,他方才停手,和她一起,肩并着肩瞧着头上湛湛青空。
“直到今天。”
“嗯……”夜璃歌叼着根草,含糊应道。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如此美好。”
“嗯……”
“你怎么不发表意见?”
“听你说就好啦。”
“我一个人说,多没意思啊。”
“那,你想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哪怕没有半点意义的废话。”
夜璃歌撑起半个身子,俯视着他:“那,就说说你闯荡江湖时的事吧。”
“闯荡江湖?”傅沧泓仔细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比如?”夜璃歌开始挤眼睛。
傅沧泓心里发毛,顿觉不妙:“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哼哼。”
“哼哼是什么?”
“哼哼就是哼哼。”
“我……你直接问吧,别绕圈子。”
“比如,什么伊春坊的头牌,江南的名妓,以及,某个未出闺门的小家碧玉……”
傅沧泓的脸顿时红了,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说,有,还是没有?”夜璃歌比划了个手刀,横在他的脖子上,“老实交代。”
“让我想想。”傅沧泓立即表现出一副十分虔诚的模样。
夜璃歌也不催促他,将双手环在胸前,安静地等着。
半晌,傅沧泓才抬头,怯怯地看她一眼:“真要我说?”
“当然。”
傅沧泓的表情立即变得很苦恼,先行举起双手:“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许跟我翻脸。”
“哼哼。”
“哼哼是什么意思?”
“哼哼就是哼哼。”
“那——我能不能保留?”
“不能。”
“真的不能?”
“真的。”
“好吧,”傅沧泓低下头,开始数手指,“一个,两个,三个……”
他的表情,看得夜璃歌很想笑。
抬起手,她亲切地摸了摸他的头顶:“你慢慢数,数清楚啊,要是有一个遗漏,以后查到,均是重责不饶。”
“嗯,正数着呢。”
“几个?”
“六,六个?”
“真的只有六个?”
“七,七个……”傅沧泓的额头开始出汗。
“七个?”
“八,八个……”傅沧泓终于投降,“昔年我游走江湖,捧了那么多人的场,怎么算得过来,再说,我也真没有把她们放在心上,好璃歌,你就饶了我吧。”
“是么?”夜璃歌翻了翻眼皮。
“你看——”傅沧泓突然将手朝斜前方一指,夜璃歌知道他是想岔开话题,不过仍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对面山巅上,不知何时多了抹彩虹,悬在朵朵云彩之间——
“漂亮吧?”
“很漂亮,可惜这里没有画笔,要不我肯定把它画下来。”
“谁说没有画笔?”傅沧泓说着,变戏法般从衣袖里摸出个小巧精致的金盒,摁下机关,里面果然是一套更加小巧别致的文房四宝。
“看,这不很齐全吗?”
夜璃歌拿过金盒,眸中满是惊喜:“确实很齐全,只是,画在哪儿呢?”
“这里——”傅沧泓拉过自己宽大的袍服,在她眼前展开,倒确实是天然的画布。
夜璃歌点点头,当真蘸了墨彩,将眼前的美景一点点绘在傅沧泓的衣袖上,看着如此专注的她,傅沧泓眸中满是怜惜,禁不住又凑上前去,凑唇吻了吻她的额头。
“别闹。”夜璃歌语带娇嗔。
傅沧泓不听,反而亲得更加厉害。
“沧泓?”夜璃歌顿时不乐意了,拿眼瞪他。
“好,我不闹,你画吧。”
收完最后一笔,夜璃歌侧着脑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不错,真是不错。”
“拿回去,好好作纪念。”
夜璃歌站起身来,刚要动步,傅沧泓一把将她拉住:“你做什么去?”
“洗画笔啊。”
“还是我去吧。”傅沧泓说罢,也站起身来,接过她手里的笔,朝溪边走去,夜璃歌站在原地,高举双臂,舒舒服服地深吸一口气。
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可真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