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蓠笑道:“不瞒你说,我是宫外进来的,让我天天儿待在一个地方我是要闷死的,巴不得到别地走走,只是怕冒昧。”
公主便道:“哪儿呢,十姐姐甚么时候想来就来,我终日一个人待在这里,盼着有人来讲话。皇姐姐们都出嫁了,娘娘们又各有各的事,我这里就终日冷清了。”虞子蓠忽想,“我至少在宫外快活了十几年,她就惨了,这么大想必还没出过□□。人活着若是给人整日这么拒着,纵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又与那圈养的禽兽有何区别呢。”
她正这么想着,绮碧已接过一碗东西端上来给十一公主,那碗是翠玉玲珑碗,却不知里面装的是何东西。十一公主接过碗,将其放在一边,因虞子蓠在场不好就喝。
公主道:“姐姐回宫有些日子了,瞧着这宫里的生活与外头的有甚么不同的?”虞子蓠道:“便是可走动的地方少了,一应细事都有人照料,余者也没甚么不同。”
虞子蓠口中如此说,心中却想,“这地方确是金碧辉煌,只是没有人气。一早睁眼来看便是姑姑宫女,一个也不肯造次说话,都循规蹈矩得如木头人一般。我整日只是睁眼吃饭闭眼睡觉,再有那城外游玩,观莲放灯的事,便都在梦中而已。我心忧虑,思念父母哥姐,有谁能明白。只盼着哪一日松先生到我家去,知道这件事,便想办法来救我出去,只不知这一日甚么时候来。”在虞子蓠心中,入宫竟如入监无异。
公主问:“前日我去看婉娘娘时,她还有些低烧,不知这两日好了一点没有?”虞子蓠刚才只顾想事,没注意听她讲话,这时忽听见她问这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便敷衍道:“该好些了吧。”一旁的蓝姑心想,十一公主不是婉妃亲生的都去看得频繁,你是她生的,怎么倒不比别人了呢。虞子蓠此时亦心中有愧意。
绮碧见十一公主只顾说话不喝东西,便提醒道:“公主,药要凉了,十公主不是外人,您先喝了再同十公主说话不迟。”虞子蓠这才知道这是她的药,忙说道:“你既身体不舒服,还顾着我做甚么呢,快先喝了药罢,我太粗心,也没问这是甚么。”
公主倒不大好意思起来,急着说道:“哪里怪得上姐姐。”“你且喝了药再说。”虞子蓠催促,十一公主便端起碗来。那药想必十分不好下口,虞子蓠见她喝一直皱着眉头。见她喝药的样子,子蓠又想起舜英来。她心下暗怨自己,“舜英是舜英,她是她,我怎么见了她总是想到舜英去。”公主喝完药,漱了口,又要同虞子蓠说话。
“慎嫔娘娘的丫头在外面,说慎娘娘让她送些人参来。”侍女来报。公主道:“让她进来。” 马上,一个丫头捧着个木盒子进来,见虞子蓠在场,便也向她行了礼。她将盒子交给绮碧道:“这是慎娘娘让奴才来交十一公主的。娘娘说刚才公主派人来时正好没找着,恐让公主久等,便请来人先回去了,望公主见谅。”
公主道:“让慎娘娘操心了,代我向她道谢。”那宫女答应了便回去了。这里绮碧忍不住小声道:“还收她的做甚么呢。”虞子蓠听见,好不理解,心想,这位慎嫔让人给十一公主送人参来,明明是大好的心意,怎么绮碧这么嘀咕?十一公主不作计较,本想就叫绮碧把人参收起来,但又想拿些给虞子蓠带回去,便对绮碧道:“你挑些出来给十公主带回去。”
虞子蓠笑道:“我要人参做甚么,你留着自己补些气。”十公主执意道:“姐姐难道嫌弃不成?姐姐用与不用都可以,只是要成全我做妹妹一点心意。”她这么说,虞子蓠便不好拒绝。但说实话,虞子蓠心中并不将她看作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仍是将虞赫妙语当作自己的哥姐。绮碧捧着那盒子进去,准备给虞子蓠再找一个盒子装人参。但才进去便又捧着那木盒子出来,且脸色不好。
公主奇道:“怎么又捧着出来了?”
绮碧不满地打开盒子向公主道:“您自己看,这是甚么人参。”
公主子蓠两人朝盒子里一看,那人参又瘦又小,已经发霉。子蓠道:“这样不能再用了。”公主忽然眼眶一红,就掉下泪来,绮碧也气得流泪。绮碧合上盒子道:“我就说早上明明说没有,怎么就这么好心亲自送来了,原来送的是这些草根也不如的东西。”
子蓠听绮碧语气里很是生气,暗想,公主伤心必是为这件事,但不知道这个慎嫔说了甚么做了甚么。十一公主本考虑到子蓠在场欲叫绮碧不要乱讲,但她一看那盒子想到自己受欺便止不住哭泣,绮碧见她哭自己也哭,弄得个子蓠不知头尾。
子蓠对公主道:“我那里虽没有人参,但内务府送来过些燕窝银耳,我让人拿来给你,也顶得一两枝人参。你别难过。”说着便向蓝姑道:“你现在就回去,将那些燕窝银耳都取过来。”蓝姑见识过她的慷慨,但要把全部燕窝银耳送人,她都替虞子蓠舍不得,但这会又不能说甚么,只得转身要回桃夭阁。
十一公主将她叫住:“等等。”蓝姑知道公主要出言阻拦,巴不得停下来。公主道:“姐姐的心意,妹妹感激不尽,但万万不敢要。”子蓠道:“怕甚么,我素来不爱吃这些,横竖放着,你吃了身体好,也是那些东西用得其所了。”
公主道:“我不是为没有人参难过,是……”她欲言又止,子蓠料她不愿说,也不追问,只说道:“你不用想太多,保重身体才最重要。”又向蓝姑道:“你速去拿来。”蓝姑又欲回去,十一公主又把她喊住,弄得蓝姑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子蓠看她委屈的样子,愈加像舜英,不知不觉把疼舜英的心移到她身上,叫蓝姑只管去拿来,蓝姑这回脚快,不等公主再叫便快步出去了。
十一公主与子蓠交道过几次,已知她性格真率,待人真诚,今又见她对自己如此慷慨,想到自己满肚子的委屈不知向谁倾诉,便欲跟她讲。公主道:“我也不是非要这些人参,只是太医说最好隔几日喝些参茶顺顺气,我这里没有,便让绮碧去问慎嫔要些。早上去时她说没有,谁知现在又让人送这些过来,我不是非要吃甚么人参,她何苦拿这些来?”
子蓠亦道:“她既没有也就不必拿,不必硬找这些用不了的过来。”绮碧忍不住插上话来:“她那里没有,公主半月前才给了她那许多,怎么能用得那么快,显是不愿意给又怕说不过去,才拿这些东西来。这些就说得过去了吗。”
公主默然不语,子蓠便知绮碧说的是真,心想,“这慎嫔实在没良心,人家原给过你这么多,现在人家要用时你便给这些草根。”子蓠道:“你该自己留些备用才是。”公主道:“她前段时间大病了一场,几乎没命,我打量她要好好补补元气,也没想自己这么快就要用,便把内务府拿来的给了她。”
“奴才去时,见慎娘娘神气好着,她得了那些人参的好处,自然不肯轻易拿出来。”绮碧又插上话。子蓠见绮碧脾性与芳音有些相似,心里很有好感。子蓠道:“这位娘娘也是奇了,早上不给也罢了,怎么下午倒拿这些不如不拿的来。”公主不语,绮碧只小声嘀咕:“这就是明摆着欺负人了。”
两下沉默一会,公主忽然叹道:“我敏母妃若在,她们也不至于这么对我。可恨额莫去得早,八姐姐也远嫁了,剩我一个人。我原想真真心待人,但她们只当我早晚要离开这里,值不得费心相待,便如此作践我。”
子蓠知她有个同胞姐姐八公主,两年前嫁到翁牛特部去了。她这话摆明是满腹委屈,子蓠不知原委,不好置评,只好静静听她讲。公主又道:“姐姐,今儿这里也没有别人,我索性都对你讲了。妹妹自幼生长皇家,眼睛所见,足迹所至,不过东西六宫。不像姐姐,必是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事物。这倒也罢了,纵是投胎民间人家,也是深阁处之为多,只要女儿身,总是一处待着时间长。我们这般皇家儿女,算来哪个不是几十兄弟姐妹?只是不怕犯忌讳说,兄弟姐妹虽多,总不及寻常人家那般亲近友爱。母妃一殁,胞姐一嫁,再有几十兄弟姐妹,也是孤凄透身。我常想,若是额莫尚在,八姐姐也没嫁,我现在怎么就会到这样?姐姐,你是见识多明白人,我才敢跟你说这样的话。世人哪个不爱锦衣,哪个不爱珍馐,若叫我选,只要能与我额莫姐姐一处,便是粗茶淡饭,我也爱。”
子蓠开始觉得她貌似舜英,但听了这话后更觉得两人亦神似。她们都是外面柔弱,内心清明的人。只是十一公主比舜英又要坚强些,大约是因为舜英自小受父母呵护而十一公主姐妹俩从小相依为命的缘故。子蓠心想,“她两人好好的人儿,却都为情所困,一个受爱情所困,一个受亲情所困。人世间各样的人有各样的劫,我却不知比她们又怎样。”子蓠只缓缓道:“我也爱外头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早八点、晚八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