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观里红墙绿树,凉意袭人,是个惬意的地方。子蓠跟着道士只转过一条长廊便到了无为殿外,道士引着她们进去,已有一位公子带着仆人在那里。一道屏风隔在中间,里头是静虚道人,外头是客人。道士给她们搬了两个椅子,拿来两个茶杯,与早来的公子一张桌子坐下。
子蓠坐下,芳音侍立。子蓠瞧了一眼那公子,面如桃花,眉目清朗,白灰色长衫,蓝绿色马褂。正应了白居易的那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见子蓠坐下,他有礼貌地向她微微一点头表示见过。子蓠也一笑点头,两人便听起静虚道人的高谈。
“自古作诗,不过两派。没落尘世者,或超凡脱俗者。尘世之人往往被欲望所役,囿于□□或拘于俗事,其诗多俗气。超逸之人则身在尘世而心游天外,其诗多超然于物外,不拘于人情也。”听他这番话,子蓠忍不住就想开口,却被旁边的公子先说。
“依道长所言,超逸之人不拘于人情,则是太白酒仙也算不得超逸之人。”只听他明明是反驳道士的话,却出言徐徐,容貌和常。子蓠暗思,这人的脾气应当不错。“太白酒仙如何不算超逸之人?观其诗作,恍如天外来客。”道士驳他。“如何能算超逸之人,云想衣裳花想容,这诗照道长刚才的说法怎能算天外来客?”子蓠紧接着道。
且不说旁边的公子见她生得清秀目光机灵,单说屏风后面的道士听到她这犀利的话,不觉有些心里不安。此人口齿伶俐又气势强盛,看来并非来讨教之人。于是故作谦虚:“此是贫道之愚见耳。”“道长过谦,小生听闻贵观心愿条要有道长加红方能灵验,而这加红又需交香火钱。既已超凡脱俗,何必再食人间烟火?”
子蓠这话一出,四下皆惊愕不已。芳音一个劲拉扯她的衣襟,那公子也惊讶地看着她。屏风后面无声,芳音猜想道士是被她气死过去了。接着,子蓠看见屏风上刚才盘坐的影子站了起来,来的这个伶牙俐齿的人惹不得。这口气这态度,俨然是个太岁爷。
“贫道还有些事,请贵客随意。”道士要走,子蓠哪里肯放过,一下转到屏风后面,跟那人照了个正面。这道士看起来年纪尚轻,瘦削的脸,高颧骨,跟自己大约差不多年纪。子蓠一下愣在那里,好面熟的脸。道士匆匆走了,子蓠还要紧追不放。芳音怕她生事,赶紧跟过去。
殿里留下这对主仆。“刚才那人真是伶俐,一点都不客气。”仆人对少爷说。那少爷笑了笑:“好个敏锐的人物。我本以为这道士能说出什么与常人不同的见解,谁料是这个样子。”“还不知道刚才那位追过去要搅出什么乱子来呢,看样子也是哪个大官家的公子,不然谁敢把道观掀了。”仆人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那公子只是淡淡一笑,虽然也是高官之子,却和一般的纨绔子弟不同。
子蓠溜出去找了半天也没见到道士的影子。“小姐,天师你也惹了,不要再追了吧?”芳音环顾四周,静悄悄只有树影在动,偌大一个院子哪里见到人影。“我看他好眼熟。”子蓠自言自语地说。“咱们快回去吧,别等城门关了,在这外头给狼叼走。”芳音一个劲催促,子蓠又在道观里转了两圈才心有不甘地回去了。
话说子蓠走后,静虚道士才从柴房里出来。他倒不是怕子蓠打他,而是担心她认出他。
骑在马背上子蓠一路摇摇晃晃,落日霞晖披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芳音见她从道观出来一直神魂不定,以为是中邪了,不停地跟她说话,她就是不理。一直到进了城门往家去的路上她才猛然一呼:“我知道他像谁了!”“像谁?”芳音好奇地问。“像杜振声!”
静虚道士确实是杜振声。自从六年前因为子蓠落水的事情被祖父母痛骂一气之下离开家后,他一路乞讨,想去找那位不负责任的父亲。父亲没有找到,自己却被人贩子抓住。好运的是,人贩子将他卖给了一户家境较殷实的人家。这户人家生了九个女儿,一直想要个儿子一直没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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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打探有没有人愿意把儿子过继给他,偏偏那地方最盛产女子,道士说那原是女儿妖的地盘,水土专养女儿。没法子,只得暗地里托人和人贩子联系,只要一个儿子。人贩子把杜振声带到他家时,他觉得杜振声已经这个年纪必然记得家里许多事,因此没有收做儿子。但又见他实在可怜,便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也当做儿子养着,没让他改姓。老爷夫人对他都极好,姐姐妹妹们也不欺负。杜振声从小受白眼惯了,得到这些人的疼爱,自愿认那老爷夫人为父母,改名作徐振玉。
后来当地连年天灾,本来殷实的家境也变得不景气。再加上老父老母体弱多病,家里渐渐贫困。要说杜振声的读书天分,确是极高。到新家的第三年便一考中了举人,全县惊动,这个女儿县出个男孩都难,更别说出了举人。
养父母很高兴,当地群众县官给他凑了第二年进京参加会试的钱。但正好碰到养父病重,没有考成。过了两年,再次准备进京参加科考。因为盘缠问题,杜振声很早五月就来到京城想边读书边做点事凑够考试的钱。刚来时寄居在笼翠观,后来观主厌烦又生活困窘,才想出给心愿条加红的办法。刚刚情况好了些,虞子蓠就来捣乱了。
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是杜振声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好不容易找到份谋生的差事,这姑奶奶来这一捣乱,估计又有变卦。况且杜振声并不想再跟杜家有瓜葛,因此当天晚上就卷着包袱逃走了。
子蓠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向母亲询问关于当年那位表哥失踪的事情。“也要怪你二舅太狠得下心,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就这么放任不管怎么行呢。”子蓠没有把在道观中看到的事情告诉母亲,只等着第二天再到那里弄个明白。但是第二日再去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她越发断定那个就是当年失踪的表哥。
虞铨有个长兄名虞镛,考了三次科举才谋了个知县的职位。干了七八年,父亲虞绍儒的旧下有发达的想报答虞绍儒的提携之恩,因此帮忙给虞镛找了个京差,做了顺天府治中,是个正五品的官职。虞镛为人读书资质不高,也不善官场交通,能得这么职位完全靠父亲的关系。他为人倒是老实憨厚,极重孝道。他夫人是林氏,生有两男三女。一个儿子考了举人就到吏部报到去了,另一个儿子不喜读书在江浙一带漫游。大的两个女儿皆已出嫁,剩下一个最小的女儿闺名舜英,仍待字闺中。
虞舜英与虞子蓠杜秋儿同生于康熙二十九年,三个人连着三个月份。杜秋儿生于七月,虞子蓠生于八月,虞舜英生于九月。虞舜英自娘胎出来就身体羸弱,时常有些小病。五岁那年得了场感冒,从那时起就落下了个怕风的毛病。时常虚汗冒出,炎热天气也觉得冷。风一吹就要打喷嚏,常常觉得疲乏无力。十二岁那年又得了场重咳嗽,治了一个月不见效果,眼看不行,虞镛托人访来个名医才治好。因此她住的地方,总是门窗紧锁,一丝风也不放进来。
虞舜英自知自己身体虚弱,总有朝夕不保的感觉。因此性情多愁敏感,常常锁在房里,一日到晚不与人说一句话也是正常。林夫人看在眼里,只有叹气,也没有别的法子。那日在妙语婚宴上见到侄女子蓠生龙活虎,心里更加羡慕。
暮春时节,因风凉且柳絮飘飞,虞舜英又是将自己锁在房内。院里草绿花开,似与她一点不相干。这样生机勃勃日子里,连笼里的鸟儿都不如。才十八岁的年纪,虞舜英常常想到生死的事情。她有时觉得了无生趣活着真不如一下闭眼就魂飞到那不知的世界里,但人总有恋生之情,她每日就在这种惆怅忧闷中过。
一日下午,虞舜英方才小憩醒来,丫头正在房中纳鞋底。屋内香炉香气氤氲,舜英穿起衣服下床来。虞舜英问丫头:“春天可是要到了?”丫头只当她是开玩笑,答道:“这会立夏都过了,姑娘才问春天。”虞舜英听了不信,就要开窗去看。
丫环连忙将一件厚厚披风拿来披在她身上:“这会还凉得很得,姑娘要仔细些。”虞舜英难得将窗子打开,窗开处,一阵风吹入,她顿时觉得冷得发颤。丫环连忙上来要掩窗,舜英摆摆手,“我想瞧瞧外面。”
向窗外看去便是后园,园中有个小池。池中水色青绿,荷叶平铺其上。池边草儿青青,尽显茂密向上之状。园中桃花已落,叶子发得满枝都是。另有两株茶花,往年大朵红花开满枝头时,甚是美丽。此时枝头也只剩几朵残黄的,落地的都烂入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