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画匠张公摇头叹息道:“沈大人神仙似的人物, 这么多年音信杳无,肯定是去什么名山望水做神仙去了。至于小公子为何同沈大人这般相像,老朽不敢妄语。不过……当年沈大人在京城中有御赐的宅邸, 沈夫人娘家也是京城中人, 小公子若是去京城, 大概会明白些。”

青瑰心里跳得噗通噗通, 小脸都涨红了, 他只当自己在这世上已无至亲,如今听这画工的言语,那京城中的沈大人和沈夫人, 难不成?难道就是自己的亲生爹娘?青瑰紧咬着下唇,紧张地又展开那画卷仔细瞧, 他们这般相像, 除了骨肉血亲, 哪里还会有这般相似之人。

青瑰瞧见画上沈大人腰间的玉佩,瞧着上面镌刻着的“青瑰”二字, 青瑰着急确认一般,忙不迭地将手伸进衣领中,想掏出自己的玉佩来。可身旁的穆青锋却轻轻按住了青瑰,对张公道:

“多谢张公教诲。敢问张公,这画卷可补得好?”

那张公白了穆青锋一眼, 神奇道:“老朽虽是不才, 好歹是当年宫中排名第一的画师, 更有祖上相传的补画修卷之术, 普天之下, 还有谁敢叫‘画郎中’?”张公说罢,到青瑰身前, 小心接过画像,又道:“古迹重裱,如病延医。能修补恩公画像,也是老朽修来的恩泽,自不敢轻慢。闲话少叙,杨二!”

张公朝门外一吆喝,马上进来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朝着张公恭敬作揖道:“师父有何吩咐?”

张公道:“杨二,为师要闭门补画,你好好招待这几位客人,不可怠慢。”

那杨二点头应下,张公捧着画出去时,还瞪了一眼杨二,喝道:“你个不用功的,你瞧瞧你前几日打的浆糊,不是生了就是过火了,没一个能拿去裱糊,为师白教你了不成?这几日重新打!再不用心打断你的腿!”

杨二唯唯诺诺应下,送了师父出门,弓着身子作揖,直到听不到张公的脚步声了,才直起身板,方才有些木讷的眉眼也活泛起来,笑盈盈走到穆青锋面前,问道:“您真的是穆青锋穆英雄?”

穆青锋点头,杨二啧啧两声,道:“今日竟然瞧见了穆英雄,了不得,了不得。”

那杨二在张公面前是个瘪三,在张公背后却是个话唠,缠着穆青锋想见识见识青锋剑,穆青锋不愿得罪张公徒弟,又不愿随意亮出青锋剑,便移了话题,说别的去了。那两人在一旁唠唠叨叨,青瑰无心去听,便过去了小白身旁。张公宅子阔气,连这待客的椅子也宽大阔气,小白往旁边移了移,给青瑰空出个位子,顺手揽过青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青瑰依在白狐身上小声问着:“小白,你说会不会是我爹娘?张公只说他们杳无音讯,那他们大概还在世上?对不对?可他们为何要把我丢在南山上?沈大人不是大官吗?连皇帝都赐婚的大官,怎么会没钱养我?小白,你说为什么把我丢到别处去?是不想要我,还是有别的变故?”

青瑰心里有些别扭,抱着小白胳膊可怜巴巴问了一串,小白看青青这几日越发清减,都快失了在南山时候的圆润模样,心里微疼,抱紧他道:“青青,若不去南山,你我又怎会遇得上?怎么活过来了便是怎么好。”

青瑰往小白肩头蹭了蹭,也低声道:“是呢,不去南山就遇不到小白了。”

穆青锋虽是在与杨二周旋,却暗暗看着青瑰这边,见青瑰同白狐动作亲昵,便对杨二道:“我三人车马劳顿,不知府上可有客房,还劳烦杨兄弟安排。”

杨二拍着脑门道:“你瞧瞧我,倒给忘了,这就吩咐下人去整理出来三间,且随我来。”

杨二招呼上青瑰与白狐,领着他们朝院里走去,找了三间连着的客房,杨二指着那三间房请他们先进去瞧瞧,青瑰瞅了会,道:“杨大哥,收拾两间就好,我同小白住一间。”

杨二一愣,看看青瑰,又看看小白,干笑两声道:“两位小兄弟若是不怕挤,那倒也行。”青瑰朝杨二一笑,谢过后跟小白进了屋子,杨二又盯着两人背影看了会,一副若有所思。杨二安排妥当了,想回去继续打师父交代下的浆糊,一转身就看见了还站在后面的穆青锋,对上了穆青锋的眼睛,杨二打了个寒战,好生凌烈的杀气,杨二被穆青锋突然的煞气吓懵了,穆青锋开口道:“杨兄弟走好。”说完,也进了屋。

穆青锋在房子兀自坐了一会,还是起身去敲了青瑰的房门,开门的是小白,小白不客气问道:“何事?”

穆青锋也开门见山道:“有几句话要同青瑰讲。”

白狐戒备,青瑰也走出来,问道:“穆大哥,什么事儿?”

白狐还拦着房门口,穆青锋对青瑰笑笑,道:“可否借一路讲话?”

青瑰看了眼白狐,抿抿嘴,道:“小白,你等我一小会,我去去就来。”

青瑰随着穆青锋来到隔壁房中,穆青锋关上房门,对青瑰正色道:

“青瑰,以后在人前,不要和小白太过亲昵,外人看了不好?”

青瑰眨了眨眼睛,道:“为何?”

穆青锋笑着摇摇头,拉过青瑰的手,道:

“你还不谙世事,不知道这世上人言可畏。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本来都是男人同女人关上房门做的事情,你同小白都是男子,又在外人面前太过亲昵,会招惹闲言碎语。”

青瑰心里不大痛快,道:“我同小白本就亲昵,旁人闭嘴我俩也是亲,旁人说闲话我俩还是亲。再说,谁那么闲,还专门盯着我俩瞧不成?”

穆青锋一愣,笑得更开,不禁不捏了捏青瑰腮帮子,道:“倒小瞧你了,嘴巴倒是厉害。罢了,只是日后真去了京城,可得留心点。京城不比别处,说不好哪儿还真有眼睛盯着你。”

青瑰点点头,道:“知道穆大哥是为我好,我留心便是。”

穆青锋见青瑰困乏,便让他回去歇着了,该题点的他也题点了,日后便看各人的造化了。青瑰回到房中,白狐坐在床上瞥他一眼,问道:“又送你什么好玩的物件了?”

青瑰趴倒在床上,抱着被子摇摇头,道:“没啥。小白,好困,我先睡会。”

白狐给他盖好被子,躺在他身畔,也是疲乏,一起沉沉睡去。

青瑰醒来时,外面已是漆黑一片,不知道是入夜的什么时辰,身畔小白还睡得沉稳,外面大概朗月当空,门窗被照得明晃晃。青瑰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床,披上衣服推开了房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抬眼瞧见后面有座两层高的阁楼还灯火通明,青瑰几分好奇,莫不是那张公还在通宵达旦地补画?也不知道补画是何等手艺,不如过去瞧瞧,说不定还能同张公聊上几句京城沈大人的事情。

青瑰蹑手蹑脚靠近了阁楼,推开阁楼大门,一层空无一人,只放满了古书和画卷。青瑰找着楼梯,正想踏着楼梯上去呢,听见楼上突然有人道:“缨儿,你看我方才揭芯做得可好?那个笨徒弟杨二怎么连个揭芯都学不会呢,我看他的花花肠子都在外面呢,天天寻思着去给烟柳巷的姑娘画像,早晚要败了我的名声。要不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我早就将他撵走了。”

青瑰想着张公在对谁讲话呢?声音都比白日里软绵了几分,不知那缨儿是张公的夫人还是女儿,能配上张公的,八成也是才女吧。青瑰几分好奇地踏着楼梯往上爬了几步,谁知道那木楼梯大概都些年岁了,一踩便咯吱咯吱响,在安静的阁楼里格外刺耳。

张公停了讲话,喝道:“谁?”

青瑰不好意思,干脆快跑几步上去,道:“我……我瞧着这里亮着灯便过来瞧瞧……”

张公见是青瑰,和缓了几分,道:“罢了,我当又是杨二那不争气的。小娃娃你叫什么来着?”

“青瑰。”

“什么?”

“青瑰。”

张公低头瞧了瞧沈大人的画卷,在沈大人腰间玉佩上看了一会,又瞅了瞅青瑰,道:“看来八成不会错了。都说沈大人有块上古宝玉,既然你叫青瑰,那八成不会错了。”

青瑰追问道:“沈大人是我爹爹吗?”

张公指指一旁的椅子叫青瑰坐过去,道:“自是有这种可能。”

青瑰心里高兴,压在心头的石头轻快了些,抬眼好奇地望向四周,突然惊讶站起来道:“我方才明明听张公您在同别人讲话,怎么不见人啊?”何止不见人,连个鬼影都不见,莫非这张公在自言自语?

张公笑着指指挂在墙上的一张画像,道:“老朽同那画上人讲话呢。”

青瑰走上前去,只见那画上是位穿着青色翟衣的漂亮女子,那翟衣上绣着五彩翚翟纹,袖口衣缘皆镶着红底云龙纹,最亮眼的却是头上的那顶凤冠,翠翎金凤,累金飞龙,珍珠绕着红蓝宝石,即使是在画上,也能觉得出璀璨耀眼。

青瑰没见过那般华丽的女子衣裳,呆呆看了会,问道:“这又是龙又是凤,只怕不是寻常百姓家吧?”

张公笑着点点头,道:“自然不是,以前她可是贵为皇后。”

青瑰不解,问道:“以前?”

“这画是前朝的,画里的人,自然也是前朝的皇后。说是从墓里带出来的,墓里的画像见不得光,硬要展开,马上便会化成灰。那帮人听我有手艺,便来托我。小娃娃,我张公这一辈子瞧尽了美景美人,画上的,人世的,都瞧遍了,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谁知道天天对着这幅画修补时,却被这画中的女子迷去了心神,你瞧,她眼睛美不美,日日瞧着她,心神都被吸进去了。”

“旁人都当修补古画是枯燥乏味之事,殊不知这揭芯裱糊接笔全色之间,可以体味出良多。当初作画之人是何种心情,画中人是何等生平,都一一猜想了去,便也意蕴无穷了。像这画上的皇后,这般多情眼眸,谁知道招来了福还是惹来了祸。”

青瑰仔细瞧那画中女子,美是美,却也未见得如张公口中那般摄人心魄,张公见他脸上还是疑惑,摇摇头,不再多讲,道:“岂可与外人道。罢了,你坐在那里老老实实看我补画,补画是秘不传人的技艺,今日看在恩公的面子上特允了你,日后找到沈大人,记得替我美言几句。”

张公讲完便开始仔细补色,将破损之处一笔一笔细细上色,或深或浅一一补全。青瑰瞧了会,觉得眼皮发沉,使劲睁了几下,只觉干涩,朦胧间瞥见了那墙上的女子,华美的衣裳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倒是水汪汪的眼睛含情带怯瞧得分明。张公说的在理,真不晓得前朝哪个画师画出这样传神的女子。

青瑰暗想着,睡了过去,等他再醒来,外面已经天亮,张公裱好了糊,正在上画芯四周的纸牙,等青瑰揉着眼睛起来伸个懒腰,那局条也已经镶好了。

张公眼睛已经布满红血丝,笑着叫过青瑰,声音中几丝沙哑,道:“小娃娃,过来看看,裱的可好?我张公也算是对得起沈大人了。”

青瑰一瞧,可不比原来气派多了,连那些折痕都不见了踪影,青瑰心里欢喜,连番谢过张公。那张公却道:

“画只损了边缘,修起来倒也简便。谢字不敢当,老朽倒是还有件事想求小公子。”

青瑰忙道:“何事?”

张公看着墙上那女子画像,道:“我张公一辈子自诩才高八斗,一直抬着下巴瞧人,不把凡夫俗子放在眼中,更不会轻易敬仰什么人。只是沈大人当年才识气度着实让老朽佩服,更是救了老朽一命,如今老天爷叫我在有生之年见到了恩公画像,也算是眷顾于我,我想了一宿,终是决定要劳烦恩公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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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公一辈子未曾娶妻,单单只沉醉于这古画中的女子,若小公子好心应允,老朽想请恩公坐高堂之位,老朽想娶这画中女子进门。”

青瑰只觉荒谬,问道:“可那是纸上的画,又不是真人,怎么娶?”

张公道:“我对她爱慕半生,就算是画,也已情深,怎么娶不得?”

“可……可你不说她是前朝皇后吗?就不怕亵渎?”

张公摇摇头,道:“人还在画外的时候,确实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可在这画中,在我这宅院阁楼里,便只是我的缨儿。小公子,可愿意成全?”

青瑰轻叹,道:“愿意是愿意,不过……”

张公得了应允,立马高兴得跑下楼去,大声唤着:“杨二!去买些红绸子红灯笼红喜字,快点去!”

这一吆喝将白狐与穆青锋也给惊动过来,张公乐呵呵道:“今日我张公娶妻,还请两位捧场!”说罢,也急匆匆跑开了。

青瑰从阁楼上下来,白狐过去牵过青瑰,道:“就知道你是来瞧热闹了。画补好了?那老疯子怎么突然张罗着娶媳妇了?哪儿来的媳妇?”

青瑰将方才的事情讲了一遍,白狐只觉荒唐,穆青锋也紧锁眉头。个把时辰过后,张公换了件鲜亮衣裳,一夜未眠的脸上本是灰败,被红绸子衣裳一映,倒是有了点血色。杨二虽也是一脸不解,但还是照着师父的吩咐跑出去买来了红灯笼,高高挂上去,顶上还搭了红绸子,堂屋里也贴上了一双双的大喜字。

张公请他们三人进屋,然后遣退了一众下人,连杨二也打发了出去,那张公将沈大人的画卷小心挂好,然后抱着前朝皇后的画像,对青瑰道:“小娃娃,你来说。”

青瑰愣,问道:“说什么?”

穆青锋在青瑰耳边小声教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青瑰“哦”了一声,清清嗓子,有模有样拖着声音喊了起来,那张公也有模有样地拜了起来,抱着画卷,拜完天地拜再拜沈大人,只是夫妻对拜之时,有些犯难,张公想了会,笑着拿着画卷往自己脑门上磕,瞧着有些滑稽,磕了三下算是礼毕。然后将那女子的画卷也挂了上去,道:“今儿我张公也大婚了,谢过诸位,谢过诸位。”

屋里其他三人都有些面面相觑,只有张公一人神采奕奕,说是要设宴宴请三位,穆青锋却站起来,道:“既然画像已经补好,我们便不再宁川多做停留,不如快些赶去京城。青瑰意下如何?”

青瑰自然更想快些去京城,总觉得张公这人诡异。青瑰看看小白,小白也微微颔首,青瑰答道:“谢过张公美意,我们还是早些启程吧。”

张公也不再多推辞,道:“那也好,我已经叫杨二给三位准备了些盘缠,还请笑纳。”

来的时候匆忙,走的时候倒也利落,几句话的功夫张公已经送他们到了门口,青瑰回头看见了堂屋那里的一抹喜庆的大红色,只觉妖异,未觉喜庆。

话别后,张公目送着他们走远,然后关紧大门,走回还高悬着红灯笼的堂屋,怔怔看了会屋中那女子的画像,然后转过身,朝着青瑰他们离去的那个方向跪了下去,跪了一会,便哭得老泪纵横。

正哭着,张公听到头顶上有人问道:“张公怕是只说了三分话吧?那两人年少,不识丹青,穆某不才,却也能辨得这皇后凤冠翟衣的画像,最多不过一二十年,怎会是墓中带出的前朝之物?”

张公抹抹眼泪,却不站起来,仍旧跪在那里,道:“罢了,穆青锋是何人,怎会轻易糊弄过去。”

一声清啸,那青锋剑已经出鞘,寒光凌洌地架在张公脖颈上,穆青锋道:

“在下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