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家的兴起,来的一如这一年的春季初雨,骤而不急。
四月初,由李复瑾亲自颁布的两则诏令震动了整座云州帝都。
诏令其一,帝敕大凉国自怀瑾十四年四月,因左相乔邕之罪恶劣至极,影响深远,故至此废黜凉国左右两相临朝制度。左相淇氏弹劾有功,劳苦功高,又世袭公爵,特此授凉国大宰相之衔,辅佐帝王治理朝政。
宰相独子淇琰,先因乔泽谋杀一案,被迫受诬。为着安抚,念其已达弱冠之年,又身具文韬武略,故此加封安北少将,封位郡公,领兵十万,至北地荆阳镇统。
皇妃淇氏自宫中数年,品行温良,又德才兼备。故晋“皇贵妃”,赐临凤殿,加统协后宫之责。诸宫临面,需已皇后之礼行之,方显其尊。
同一时刻,被一同颁布的还有另一道圣旨:昭仪白氏,自负妄上,冲撞圣颜,无视朝臣。帝念及故情,恕其性命。至此降位良人,冷禁汝坟殿,无召终生不得私出。
诏书一下便立即在民坊间轰然传开,惊起了轩然大波。民楼酒肆纷纷谈议,对这般诡变的局势惊奇不已。坊间皆知,宫中淇白二妃相争已久。淇皇妃势大,白昭仪盛宠,更是对着二者谁会登临凤位,而今这一旨,无疑是官方认证了淇氏胜利的局态。
临凤殿,皇贵妃,这几乎是帝王已在无声提醒诸人,中宫后位,已当属淇氏之女无虞。况且晋位赐权也罢,而今便连淇家父子亦权高一等。一妃得宠,满族荣耀,此番帝王的心意可见一斑。
然而天家的后院再怎般精彩,毕竟皇氏秘辛,其中隐情几何,也不是普通臣民可能妄知的。人们津津乐道只余,又纷纷不禁感叹,帝王的宠爱果真是这世上最为渺茫的东西。一朝飞上枝头,一朝跌下云端。只可叹那白氏昭仪,再如何倾城绝代,未来也是红颜空临镜,注定只能在深宫冷苑中孤苦老去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岳忠在街头望到了新帖的告示,很快匆匆赶回了王府。自那一日白昭仪行刺起,事情的发展已然开始脱出了王爷的范围,至这两诏圣旨颁布,可谓达到了极致。而今的形式已完全转了一个局面,淇氏得利,无疑是对敬北王府的巨大威胁。他也再无暇去探究白芷的真实身份,亦看不懂陛下此番何为,两度迷惘,只能求助主人。
李祁景望着诏纸,脸上的表情亦是不大好看。皇兄向来行事有度,此次的做法,令他也无疑探不透。若他有心废黜白芷,根本不必将淇氏高抬。如今他这般放纵淇家势大,是真的不怕,淇氏纵势滔天?
“现在民间都说,陛下封淇皇贵妃为后。”等不到主人的回语,岳忠只能兀自感慨,“都是这个白芷搞得鬼,怎么就无故成了定国公主?如若她那天不曾刺杀宰相,势态也不会如今一般……”
将岳忠的话一一听在心里,李祁景未发一眼。他始终眉目紧锁,神色阴鸷,不曾松懈半分。
·
“你在想什么?”李祁景静视着面前的李复瑾,眉宇凝蹙,瞳眸异少的冷蹙冰寒。
“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轻一扬手,将一幕诏纸丢在案上。
李复瑾默了片晌,眼波一直没什么波动,自顾书画着一只冬竹,淡道:“没什么。”
“外面都传你是因为白芷之事受了刺激,才会颁布这样的诏旨。”李祁景却未打算就此略过,不由分说,“若是白芷一人便罢,偏又要高封淇家父女。难道,你真打算封淇氏为后?”
他手中顿了顿,一滴墨水低落,染润了雪宣。黯黯低了眸,“你想多了。”
撂下了笔,他轻抚额心,“我只是觉得,此番乔家势损,淇家当居首功。若不施以晋赏,怕有失公允,权宜之计罢了。”
“皇兄……”李祁景静静凝视,“你可是在筹划什么?”
“祁景。”许是真的被逼问得烦了,李复瑾叹了一声,眉宇现出几丝皱痕,“现在的局势几何,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不会轻举妄动。你放心,我有分寸,你真的想多了。”
李祁景缓缓抿起唇。
滞了片刻,他暗下了神思,终于叹息,“罢了。”
望着他疲惫的倦容,他又换了另一个话题,“那你可想好了,怎么处置白……”
李复瑾看了他一眼。
“……不对,是定国公主。”
感受到他的目光,李祁景改了口,“你可想好了?”
神色顿了一顿,李复瑾这一次没有直接答口,隐约晃陷了某种恍惚。
“现在满朝文武皆奏言称赐她死罪,你我皆知降位禁足绝非良久之策,你可想好了对策?”
对面的人一直不曾回复。
等了很久,久到李祁景几乎认为他不会再回到,李复瑾低声开了口,“我不知道。”
闭上眼,满腔的涩意在胸臆辗转,刺骨的难过,“我不想让她死。”
李祁景自然明白兄长的感受,沉吟片晌,主动提议道:“皇兄,你有没有想过,让她出宫去?”
李复瑾的神思刹那一停,“……出宫?”
“嗯。”他垂眸,声音极低,“废黜她的身份,让她出宫去,虽然对他而言,或许过于不公,但总归可以保住她的性命。她没了身份,没了依助,再不会被朝臣所忌惮,对她而言,或许,不是件坏事。”
李复瑾怔住了。
失去身份势力的前朝公主,被贬黜为民此生再不可回归帝城。的确……是个保她性命的好方法。
可是……
他不想让她死,更不想轻易放开她。
他知道,她恨他。那样铭心的恨,是他们之间一道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他以为自己早已不在意,可当她那天对他说出恨,她用那样的目光刺向他的那一刻,他还是感到痛了。痛得如巨石碾压心扉,痛到无法呼吸。
可即便是如此,即便是恨——他还是不想放开手,不想放开分毫。
她是那般美好,令他心醉神迷,即便知晓自己与她再无可能,他也仍旧执拗地想去撷取微薄的希望,哪怕是一丝一毫。他甚至觉得,或者,就这样封禁她一生一世,只要她能永远在他身边,只要她再也无法离去——
可是,这对她而言,又是何尝不公平。
他……该不该这样自私?
长久回味着李祁景的话语,李复瑾心头暗痛,无声阖上眸。
·
临凤殿内,数十宫婢内仆跪伏一地,同声庆贺,“奴婢参见皇贵妃娘娘,恭祝皇贵妃娘娘圣安。”
淇玥一身杏黄的宫装加身,繁复的裙袂拖曳极长,精致的鸾凤绣纹自襟领一直漫延腰际,显尽了华贵雍容。她的妆容亦变了,墨瀑般的长发高高挽起,珠翠曜目,步摇微漾。柔媚的眼波飞翘,几近融近鬓角,平添了抹妖媚的厉色。
她的目光自整座殿堂中徐徐扫过,下颌微仰,停顿数秒,淡淡道:“平身。”
“谢娘娘。”
临凤殿与央华宫完全不同。檀木为梁玉璧为灯,每一处皆是夺目的辉煌。这座大殿自前魏朝气,便一直是中宫皇后的私寝。虽空了多年,但因保存良好,分外没有冷清破败之势。淇玥的视线自殿内的一景一物缓缓掠过,不禁扬唇一笑。
碧儿在一侧灵巧赞言:“娘娘而今入主临凤殿,想来,陛下这是要封娘娘为后了。娘娘可算苦尽甘来了。”
“是苦尽甘来了……”提及此淇玥心头不免几分感慨,转而又意识到什么,象征性地驳斥道:“私议立后乃重罪,中宫之谈尚未定论,你可不许浑说。”
碧儿翘了抹甜笑,“碧儿可没有浑说。陛下晋封了娘娘,又高赏了宰相大人,而今前朝后宫,自然都是我们淇家的天下。娘娘入主中宫,不过是迟早。”
说着她忽地退后两步,毕恭毕敬参了一礼,郑重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淇玥立时呵斥,“你这个丫头,说话也没个分寸,快掌嘴!”虽这般言,但她脸上的笑容已然漫透,显然十分受用。
简单遣了几名下奴去收整行囊,淇玥眸光流转,“对了,汝坟殿那个,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碧儿鄙夷地嗤了一声,讽笑,“据闻前些日子,陛下好意去看她,却遭到她的辱蔑。陛下而今显然已经厌透了她。这后宫之中,已再无人可与娘娘匹敌了。”
淇玥的心思稍稍安敛。
是了,如今这宫中,已再无人可同她匹敌了。
从入宫至今,历时几载,无数个孤独冷清的日日夜夜,无数个暗箭蓄势的敌。丽姬,阮美人,白芷,孙岫香,乔虞……如今这些个矜娇明动的花朵儿终于都一一落败,只剩下她一人独立——
真的……太过不易了。
心中的酸苦一闪而过,淇玥叹了口气,眸中又恢复了狠绝,“去告书父亲,让他不要懈怠。最近多教朝臣上奏几张事关前朝的折子。她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安。”
“奴婢明白。”碧儿立即收敛了神色,凝声应道。
“还有……”话语稍微停了一停,淇玥又思起了另一个人,“那个沈充容,也是个多心的狐媚子,到底出自于敬北王府。找个时机,把她也一并除了,省得成日看着不痛快。”
面庞飞快掠去一丝凶狠,碧儿颔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