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浅易直观的一场战役,不想,竟成了一道最难解的难题。
并非怯惧代国骁勇的兵力,大燕虽建国不久且并不尚武,但国有国威,纵使力不能胜也绝不会临阵退缩。但贸然出军攻伐无异于以卵击石,绝非善策。
如若放在一年之前,这般不过蛇鼠之患。然而数月前棠氏一族的坠落波撼朝野,军力折损。代兵择选此时兴兵起战,绝非仅为一城一池这般简单。
而今面对这等狼虎之师,若无良策相持,拼死以御,只怕真会国土残缺。数量微薄的阵防无法正面抵抗凶猛的外敌,那么唯有使计相权。然而朝中内外却悉数束手无策,好不容易议出的几种方案,方一提出便被相继驳回。几番僵持不下,无异于陷入一道死局。
除了……
望着案上已拟好的奏疏,慕容梓眉目稍凝,瞳仁中的忧虑却更浓了。
诱敌深入,旁敲侧击。以假战侵扰之行耗其心力,再趁其不备之时突然攻战,争取一击制敌……
看似确实过于惊险,如若一步踏错,后果不堪设想。但如果整体思虑严密周祥,步步相扣,对敌方心意考量也需格外洞彻精准,却真无疑是个绝妙的方法。
只是在这之前,只怕朝内会无数喧哗威压……
该怎么办?
指尖轻挑桌案上的一处玄关,沉木制的桌案右侧立时运出一道暗格。格内很空,仅置了则精小的月形徽印。反复踟蹰良久,几番拿起徽印又放下。慕容梓终是默了口气,略怠地扶住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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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居殿内烛火微漾。立在殿下,他一直未曾抬头。
对于帝王的突然传召,清俊的男子似乎并不意外。然而难以琢磨的天威才最是难测,不由上了心。
一室的宫人悄然退下。慕容念未曾开口,凝眉细索着眼下一盘并未完的棋局。待一子落定,抬眸望了殿下的人,“朕记得你。”
本是平静的话音却自挟威严。敛去了平日的淡然散漫,李复瑾依礼躬身,“承蒙殿下赏识,属下万幸之至。”
“你的剑,使得不错。”
“虫篆之技,微不足道,属下惭愧。”
“是你自谦。”慕容念随口应对,执起棋子,不紧不慢地自顾对弈。片刻停了手,侧头深望了他好一会儿,淡淡道:“你可会下棋?”
“回陛下,”摸不透帝王此时心绪,他应声回禀,“略通一二。”
头顶立时传来声音,“那你且看一看,此局何解?”
“属下不敢。”
“无妨。”稍一轻喟,立即遣了卫央立屏设坐,竟真个是要对局。
圣命难违,听来完全没有情绪的声音又更是令人惑而不解,无可奈何,他只得走上前。垂眸望向桌案。
棋坪大小的几案上赫然摆着一副已经开局的棋局,黑黑白白凌乱错峙,乍眼一望全无规律。局已过半,胜券难望,而解局却寸步难行。
几乎——是场将死的局。
锁眉思忖了许久,李复瑾迟疑地携起一枚黑子,犹疑良久落了下去。
一场无声的较量就此开来。
殿内一片岑寂,凝声只闻棋子落坪所击出的轻微碎响。初时虽举步维艰却尤算顺利,可渐渐,所行的每一步棋都格外吃力。白子棋风缜密狂辣,步步紧逼,黑子层层相扣,明退暗伏。直至半个时辰后,慕容念执子的手未落,目光在棋坪上反复思虑了良久,最终罢了手。
“朕输了。”丢开手中犹疑良久的棋子,慕容念舒缓了口气,平淡的语调并无愠怒,“好局。”
“属下斗胆。”李复瑾的额上隐隐渗汗,一局终了,他起身退后,即便险胜也丝毫不曾松懈,“陛下本不会输。”
慕容念眉一扬,略为犹疑地看着他,“何以见得?”
“黑子最后三子落坪前,白子尚有余气。只消弃攻还守,舍右坪处那两子,便可与黑子和棋。”
“你又凭何断定朕会走这步棋?”默了片刻,慕容念抬眸看他,神色未变,“倘若朕早前便弃攻而守,你又险行此道,朕只消错步紧逼,这般,你便必输无疑。”
指尖轻轻滑动几枚棋子,已为定局的棋局立时换了另一幕截然不同的境况。见他仅是盯着棋坪的残局久未开口,慕容念又道:“你可大胆论述,如有冲撞,朕可全然不计。”
“谢陛下。”他垂了下眸,目光直视上座的帝王,面目沉着,“因为——陛下没有退路。”
眸中似有一抹讶色闪过,慕容念眉目微挑,“何出此言?”
“回陛下。”按捺了一下气息,他的目光落上棋坪,款款出言,“陛下所执的白子乃攻方,前阵看似犀利凶猛,锐不可当,却着力太强。黑子各方似被白子多方掣肘,实则占点更多,只先按兵不动,保证控守阵地不受白子侵犯,再从旁寻索白子轻率之处的疏漏给予致命一击,胜利自然可见。而白子若想致胜,关键就在于这最后一步。”
“白子主攻,那其最初攻袭的目的无非着胜,平子和局纵然看似一无所失,对攻方而言于败无异。所以属下断定,白子此行定会铤而走险,非败不休。”
“兵行险招。”默然良久,慕容念出口点出一句。
“兵不厌诈。”李复瑾顺势接口,洞悉了这一局棋背后的隐意,这一刻神色终于松下些许,“自古兵者诡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本就是着胜之道。”
“你很有胆量。”
慕容念淡淡道。并无起伏的语调褒贬难辨。他弯了下唇角,执礼相辞,“属下斗胆,相信陛下此前,心中已有所计。”
男子清俊的面庞从容不迫。慕容念盯了片晌,“护国郡主已将你的谋策据实上禀。朕业已仔细琢磨。剖析精准,计谋谨慎周密,可谓上计。”
“陛下谬赞,属下愧不敢当。”
“不过……”顿了少顷,慕容念话锋又转,神情凝肃了,“纵然如此,此计仍过于凶险难测,如此难以驾控的谋策,你能有几分把握?”
纵然久经沙场点兵无数的帝王都无法确保此计万无一失,于他无疑更是一种强压下的考量。他定了定神,很快道:“纸上谈兵,再周祥严密的计划都不过妄谈。但若有陛下撑持配合,属下可担保大燕国土无虞。”
这一自负的言辞听去极像狂言,慕容念紧盯着他,似在估量,“你可知军中纪律严明?如若此时是在战场,凭你方才之言,一旦失策,可是死罪。”
他未有慌惧,轻颔下首,“属下知晓,故,属下可以性命担保。”
话音轻落,殿内静了一刹。慕容念微一思索,“你叫李复瑾?”
“是。”
“国事本乃朝臣所务,你一介侍从,又为何这般牵记,潜心剖白?”
“国有危难,匹夫难辞。况且我本便受天家恩泽,自当万死不辞。”
“你倒是有心。”轻瞥了她一眼,慕容念平声开口,刚毅的脸上似笑非笑,“听闻你入汝坟殿业有一年之余,并一直授予公主剑招,身为公主近侍日久,不知你觉得,定国公主如何?”
顿然转变的话题令人出乎意料,李复瑾茫然一阵,“公主为人优容和善,纯真温厚,偶有骄纵,然心思纯良。属下能为公主近卫,乃属下之荣。”
随手拾起长案上的一份密折,慕容念凝视着折中的字墨,忽然开口,“你喜欢素素?”
心登时顿跳了一下,几乎疑心听错,李复瑾愕然抬眸,全然不可思议。
隔了许久才平复如常,“公主身份尊贵,又天生俏丽玲珑,自当惹人喜爱。”
“既是如此,”似乎未见他的反应,慕容念面容微凝,“你可曾想有一日,攀龙附骥?”
“属下自知身份低微卑下,公主何等华贵之身,属下万不敢觊觎。”
“那素素对你呢?”凝视了半晌,慕容念缓缓而询,“可否也如你这般?”
淡漠的问语愈加不容回避,他按捺住内心的起伏,斟酌回答:“公主心臆,属下不知。”
静默片刻,慕容念忽然微声笑了下。
“你也知素素贵为定国公主,身份所制雍华显贵,生来不凡。”依然平静的声音听去不喜不怒,却潜意难测,他无声地听下去。
“素素年幼,性子向来偏执随性,虽为公主,却天性恣意。朕以为她久居深宫却天真未泯极是难得,故从不过多加以拘束。然而即便朕肯有意任其随心所欲。可一朝公主的夫婿,又岂能是庸常之人,届时如若任意欲为,恐会沦为天下所耻。”
毫不回寰的话语点破了数久以来的迷局,李复瑾无言以对,只能沉默。本以为那些许暗匿的心绪隐藏颇深不为人知,却不想其实早被局外之人窥破得通透。那听来本是平平的话音此时却仿佛染了嘲谑,胸口沉甸甸的发冷,他无声地垂下了眼。
“……是。”隔了很久听见自己的声音,染尽了颓败。
“所以,”俯首凝望着面前笔直而立的男子,慕容念沉思片晌,眼神颇为复杂,“如若朕肯给你机会,你——能否向朕证明?”
沉着的话语如擂。一言入耳,他呆了半晌,猛然抬起头。
……
出了大殿,匆匆回到住处,心头一直难平。
后来的言谈扰乱心绪,足以令他颠覆。回至房中倒了杯茶,他努力平复心情,闭着眼仔细思索方才的一字一句。
门口轻微一响,他张开眼,望见熟悉的少年,“公子。”
“侯平。”静思了许久,李复瑾清颜微肃,下定决心,“告知线人通知淇啸天,时机到了。”
“现在?”侯平微愕,情知有异,小心地探问,“公子,可是方才陛下召见说了什么?”
“那不重要。”顿了一刻,李复瑾没有回答。
烛灯将燃尽,室内的光影微弱。他盯视着光影下清茶所散的袅袅白气,面沉如水。
“我的机会,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