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历泰平九年,春。
柳荫成碧,桃李芳菲。
沧澜湖清波荡漾,一只画舫轻轻地飘着。
“葛大人,请。”湖边长堤之上,安宏慎领着福陵郡守葛新,穿过一株株碧柳。
这位聪颖至极的郡守大人,外表看上去,还是那副模样,一身洗得略略有些发白的官服,足上的鞋子,头前甚至裂开缝隙,露出裹着袜子的脚趾来,若是寻常之人,未免笑话他过于寒酸,可安宏慎跟随燕煌曦日久,识见与一般内臣大为不同,非但不曾讥诮,反而浮出几许钦佩之色。
有小船驶来,接了葛新,往那画舫驶去,待葛新上了甲板,又即离去。
抬手理了理袍服上的褶子,葛新这才慢步踏入船舱,但见一张漆案后,燕煌曦端然坐于案后,面前摆着一秤棋,旁边是精致的茶炉子,壶嘴处蒸腾着袅袅白雾,茶香清淳而淡致,教人身心一爽。
上前敛袖长揖,葛新即退于一旁,默默不语——皇帝千里飞骑将他急召回京,绝不是让他来下棋饮茶的。
燕煌曦手执一颗黑子,半晌不动,直到茶炉上壶里的水喷溢出来,方才伸手将其提下,往茶蛊里注上半杯,搁下了,方看着葛新缓缓地道:“葛爱卿,依你看来,朕手中这颗黑子,摆哪里方是上佳之策?”
葛新抬头,往棋枰上看了一眼,方言道:“此子不在棋中,却在局外。”
燕煌曦定定地瞅着他,半晌,忽然笑了,慢慢放下手去,果然是将那棋子,搁在了棋枰边儿上。
“依葛爱卿看,此子何时入局方妙?”
“中腹大龙腾跃,此子乃废,中腹大龙受困,此子乃活。”
葛新如是答。
“那么,”缓缓地,燕煌曦坐直后背,淡淡往那棋枰上瞟了一眼,“中腹大龙,能活吗?”
葛新默然。
“好了,”燕煌曦忽然推开棋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立定,极目朝远处看去,但见湖边连绵起伏的小丘上,草长莺飞,姹紫嫣红,一派生机勃勃。
“不知这样的春景,朕,还能看几多回。”燕煌曦不由轻叹了声。
葛新眼皮子动了动,两片嘴唇抿得笔直。
“福陵郡的事,可有着落?”
“微臣仔细调查过,数年来福陵的大批税银,流向三个方向。”
“哦?”
“第一笔,经商队私带,运往北黎;第二笔,经粮队私带,运往仓颉;第三笔,……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燕煌曦双瞳暗紧,“即便是你,也查不出来?”
“微臣不能。”葛新拱手,脸上却未见惶恐模样。
“上次你说,不便对他们下手,是以朕一直忍耐到现在,你可有着人,打入他们内部?”
“微臣无能。”葛新再次顿首,“对方似有一个庞大的组织,微臣手下那些人,探听消息尚可,要想进入他们内部卧底,只怕非但不能成功,反而会打草惊蛇。”
“这次,朕给你十名大内暗卫,务必在短期内,查清他们的底细。”
“不是大内暗卫的问题,”葛新摇头,“而是这些人,隐藏在下级官吏,甚至驿吏之中,人数众多,十名大内暗卫,能有什么作为?”
“什么?!”燕煌曦剧震,“下级官吏?为何此前从未有人向朕禀报过?”
“皇上,”葛新定定地看着他,“依您看,这天下为官之人,为私者多,还是为公者众?”
燕煌曦垂在身侧的手刹那攥紧。
“京官们皆知,皇上自登基以来,勤于政事,养民强兵,欲得一个太平盛世,然而大燕建国数百年,虽数逢兵变,却只是皇室内部争权夺利,实与普通民众、下层官吏毫无关系。不管皇帝谁做,官员还是那些官员,官制还是那套官制,官风也还是那种官风……拿着国家俸禄却不办事,想做事的人却被庸吏缚住手脚,难有所作为……贫寒士子满腹才学,却因为无钱无门路,郁郁于乡野……皇上虽励精图治,却毕竟只是一人,再者,朝中武官如铁太傅,殷少将军,文官如洪太傅,堪称国之栋梁,余者大多为碌碌之辈,当着皇上说一套,背转身去面对下面的人,做的又是一套,长此以往,下级官吏往往对朝廷失去信任,不投靠新势力求利求禄,又哪里去寻出路?”
燕煌曦如遭雷击,一向刚毅的面庞微微泛白——自十年前接父皇圣旨以来,他一直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所求不过一方太平盛世,未料十余年下来,国内弊政仍是数不胜数,从前与铁黎洪宇等外臣谋论国事,一直不曾听人提起,直到今日,由葛新亲口说出,方觉无比刺心!
一时之间,郁闷之感骤然袭来,他颀长的身子不由晃了两晃,眼前一阵天昏地暗。
“皇上!”顾不得失仪,葛新赶紧上前扶住,面露关切,“皇上,国事虽冗沉,却并非不可为,万望皇上保重龙体,徐徐图之,自有政清人和之时。”
“政清人和?”燕煌曦眉宇之间,透出几分萧淡,“朕也知世事难为,以先皇之英明,还有宫帏之乱,储位之争,何况朕乎?”
听他口吻戚伤,葛新心有不忍,慰言道:“皇上正值盛年,朝中能臣武将也不在少数,皇上所缺的,只是——”
“只是什么?”燕煌曦哗地转身,定定地看着他。
“只是时间。”
“时间?”
“是的,教化人心,移风移俗,向来是最耗费功夫的难事大事,自古以来的有道之君,莫不想天下大治,然而人心二字,向来就是最难束约的——历史上从来不少太平盛世,可即使是太平盛世,也往往有腐吏庸吏,更有那大奸似真,大伪似忠之辈,搀杂于其中,教人更加难以分辩,皇上以一人之心,一人之力,又岂能尽查天下人心?尽纠天下邪气?”
“如你这般说来,朕,又当如何驱之?”
“完善朝廷的礼仪、典章、法规,使民俗有所依,民心有所向,官吏有所惧,然有好的制度,未尝就能收到好的结果,还需清正耿介之士,精明干练之臣,代天执行之,若体系完备,下臣得力,三十年间,天下可大治。”
“三十年?”燕煌曦唇边不由绽出丝苦笑——天知道他还有没有三十年?
“皇上若有此宏愿,臣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葛新后退一步,长揖于地。
看着面前这个衣着朴旧的臣子,燕煌曦久久不语。
教化人心。
他终于明白,自己做了这么久的皇帝,于这一点上,始终是行止有亏。
原因很简单——因为长期以来,他更祟奉权术、兵胜、王道,这也怪不得他,当初落难之时,他连存己之命都不能够,如何去做圣君?
求存,乃是他当时唯一的本能,他的一切行止,皆出于这个本能。
即便是登基之后,他御下之策,仍是作风刚硬,很多时候教人难以接受,却无人当他面议论,即使是殷玉瑶。
抑或者,是他们都熟悉了他做人做事的作风,无意间选择了跟从,甚至是祟奉,而葛新久在外任,于民间时弊,人心向背,民俗民情,自然要比身处深宫中的他,清楚得多。
有一句话,葛新说得很对,天下者,为私利者多,为公利者少,是以教化人心,绝不可能单单只靠仁德,也不能只靠苛政,如何保持德与法之间的平衡点,才是一个圣明之君应该一生考虑的。
对于这样的问题,他,从来就没有想过。
“若朕欲变革求新,该当从何处着手?”终于,他放下帝王高高在上的架子,口吻谦逊地道。
“皇上当广设乡学、县学、省学,让更多的民间子弟入学受教,更应在传统的科举考试之外,设置其他的科目,并由国家统一拨给相应的银钱,奖掖学而有成的杰出者,使之无衣食之忧,并前往浩京应考,择品优才高者,任为各级官吏,同时对官吏们实行全新的考评制度,凡优者,提升其品阶,同时给予相应的赏赐,使大多数官员,不为外物所诱,忠心侍主……”
葛新滔滔不绝地说着,眼中闪动着星辰般的光芒,那不及中人的身材,愈发显得高大。
燕煌曦入神地听着,连外边的天色几时黑下来,也全然无知。
直到舱外响起安宏慎小心翼翼的唤声,燕煌曦方才回过神来。
“皇上,”安宏慎垂手立在舱门边,也不敢进去,“皇后娘娘着佩玟来问,皇上用过晚膳了没有?”
燕煌曦这才察觉腹中饥饿,看看意犹未尽的葛新,摆摆手道:“着人把晚膳送到舫中来,朕就在这里用了。”
“……是。”安宏慎领命而去,燕煌曦转头看着葛新,“你继续。”
“即使如此,官吏们任职久了,难免会产生暮气,甚至贪恋权位,人浮于事,所以考评一事需严而又严,又不可过度,过度则官吏们无所适从,臣觉得,皇上可于每年的春秋两季,外放一批京官到各地任职,却不与实权,只顶个名儿,让他们仔细考查各地方官的政绩,事无具细,一应上报给吏部,让吏部择优升迁,碌者贬黜。最要紧的,还是贪腐一事——自开天辟地以来,凡掌权者,很少能不贪钱,不揽权,不纵私欲,之于这一点,皇上在树立清官好官典型的同时,也当订出一套相应的,官官相制的体系来……”
“官官相制?”燕煌曦听得有趣,打住他的话头,“那是什么?”
葛新诡谲一笑:“将政见不同,党派不同,出身不同,安放于相应的位置,使其互相制约,即使其中一方想中饱私囊,定然会处一时间,被另一方察觉并揭发。”
“你这法子倒是有趣。”燕煌曦失笑,目视于他,“葛新,要朕怎么说你呢?”
葛新一怔——他在这里谈论别人,议斥时政,条理分明,切中要害,不提防皇帝突然将语锋指向自己,饶是他持心谨正,也不免有些微局促。
“你洞悉世情人心,却又不为其所拘,你智珠在握,满腹经纶,却不自骄自矜,确是能臣练臣干臣贤臣,只是朕想知道,你日夜思虑这一切,所为的,又是什么呢?”
“为一酬胸中大志!”
未料,葛新的回答,砍切而直接,竟是爽利之极。
“堂堂男儿大丈夫,当存万世留名之心,当效千古圣贤之行!”
“哈哈——”燕煌曦仰天长笑,压抑在胸中多时的郁闷之气顿时消散殆尽,禁不住用力地拍拍葛新的肩膀,“朕得爱卿,犹如得国器,必将珍之重之!许卿在京驻留十日,将今日之言论著述为策,朕当一一行之。”
“不必十日,”葛新的语态淡然如常,“三日即可。”
“好!三日就三日!”燕煌曦言罢,携着葛新走到案边坐下,恰安宏慎领了一队宫人,呈上玉盘珍馐,燕煌曦龙目一扫,发豪兴道,“取酒来!朕要与葛卿痛饮三百杯!”
见皇帝如此雅兴,一向端凝的葛新眼中,也浮出几许笑意——皇上,感谢您的信任,自此以来,葛新为大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希望皇上做一代有为之君,再创大燕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