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半子时,至次日黄昏,惨烈的战斗持续了整整十个时辰。
城上城下,城内城外,堆满无数的尸体,燕军的,黑骑军的,甚至是一些不知名的。
空中压着黯黄的云,血腥的气息四处飘荡,唯有那扇看起来并不怎么坚固的城门,仍旧死死地闭锁着。
天快擦黑时,黑骑军终于暂时停止攻击,往后收缩,中心处高高的帅旗下,一骑骠肥体壮的黑马昂然而立,长长的鬃毛随风飘扬,上面稳稳坐着个黑袍男子。
他的面容,深深隐在青铜面具之下,只有一双眼睛,散发着地狱幽灵般的寒芒,冷冷注视着那一座在他想来不堪一击,实际已经坚持了二十个日夜的城池。
二十个日夜?
男子目光闪动,自己,似乎真小瞧了燕煌曦那小子呢。
原本以为,一场来势汹汹的鼠疫,足以让他弃城后退,没想到他居然凭着一股子定力,硬是如钉子般扎在那里,逼得他不得不从千里之外的仓颉赶回,调出隐伏多年的黑骑军,与之展开正面的决战。
再看看身边的士兵,有不少身上都挂了彩,脸上隐有倦色,若是再行强攻,只怕也未必能取得胜利。
难道那小子,此刻命不该绝?
黑衣男子的眸中,闪过一丝锐光。
“盟主,”一名黑衣骑手打马近前,压低嗓音道,“城中密探传出消息,燕煌曦已身染鼠疫,命在旦夕,何不命人行刺?岂不比攻城省事?”
“省事?”黑袍男子冷冷地扫视他一眼,“你以为,就凭你们手中的破铜烂铁,能杀得了燕煌曦吗?”
“呃?”骑手一脸茫然,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寒光闪闪的宝剑——这,这是破铜烂铁?
黑袍男子显然不想解释,不耐烦地摆摆手,骑手讨了个没趣,打马转身离去。
刺杀?倘若刺杀能解决问题,他根本就不会等上十年!
他要耗的,是龙气!
是燕煌曦体内先天的龙气!
是大燕皇族的龙气!
若这股龙气一直绵延不绝,燕煌曦的性命就会像野草一般,拔了又长,拔了再长!
安清奕杀不了燕煌曦,昶吟天灭不了燕煌曦,就连千夜昼,也被他弄得元神尽散,都是因为一个关窍——时机!
时机不对,即使全世界山呼海啸,那个男人也能够岿然不动。
他太强悍了,强悍得让他每一个对手都心惊胆寒。
这样的男人,除了等待他自己漏出破绽,旁人轻易哪能下得去手?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而燕煌曦的孽,便是他心中那股与生俱来的萧杀之气。
他虽然远踞于雪寰山之上,却始终冷冷地旁观着整个乾熙大陆上发生的一切——十二年前,九州侯亲手策划了那场惊天血变,成功挑起燕煌曦满腔戾恨,他本以为,那是个绝佳的时机,所以,在各方人马追杀燕煌曦时,他也派出了自己的人,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燕煌曦会在燕云湖上遇到殷玉瑶,而殷玉瑶却用至诚之爱,化解了燕煌曦心中的戾气,将他的力量导向光明与正义,让他不得不终止覆灭大燕国的计划。
直到两年之后,燕煌暄与安清奕,在浩京城郊再次挑起兵峰,殷玉瑶血溅五步,燕煌曦心魂俱裂——他以为,那个已经痴心如狂的男人,会随殷玉瑶而去,但是他再一次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非但没死,还无比坚强地活了下来,继而向所有曾经欺侮过他,伤害过她的人发起报复。
他看着这一切,心里开始发狂般地笑——燕煌曦,你因心中之爱而得天下,也将因失爱而生恨,继而因恨失天下,甚至失掉性命。
所以,他亲自下山,潜入黎国,借助花无颜这颗棋子,将局势搅得更加混乱,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消耗燕煌曦的龙气,增添他的罪孽,但他也清楚,燕煌曦还不能死,至少不能在那个时候死,他还要利用他,去对付昶吟天,对付安清奕,对付千夜昼,他要利用他,覆灭整个黎国,颠覆云霄山。
燕煌曦做到了。
无比出色地做到了。
他不但赢得了自己的感情,而且替整个乾熙大陆点亮光明之灯。
当他亲眼看见,那个从云霄山中走出的枭傲男子时,除了震撼,还有种深沉的无力感——那个时候的燕煌曦,羽翼已经丰满,他根本动不了,除了折回雪寰山再次蜇伏,他别无选择。
罢了。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且让这小子得意几时。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十二年间,他默默无闻地趴在雪寰山巅,一步步排兵列阵,设下重重罗网,明线暗线隐线,从各个方面,悄无声息地朝浩京靠拢,朝那个端坐在龙椅之上的男子靠拢。
他的用心,不可谓不深沉,不可谓不老到,如此精妙的布局,却在最后收网的阶段,遇到了一种强大的阻碍。
似看不见,但却真实存在的高大城墙,横亘在他与那个男子之间,阻止了他的前进。
咴——
战马仰头高嘶一声,差点将他颠下地。
啪——
恼怒地一鞭挥出,抽得马儿浑身颤栗,发出串低低的呜鸣。
看着眼前这座因夜色而凭添几分巍峨的城池,段鸿遥眸中满是阴狠,偏一时之间又想不出什么刁毒的法门来,只是伫在那里,鼻中喷着浊气。
“盟主。”另外一名骑手打马近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段鸿遥利眸一闪,沉声喝道:“果真?”
“果真。”骑手赶紧着点头。
“即如此,速速办去。”段鸿遥一摆手,那骑手领命而去。
黑色的骑兵悄悄隐入浓黑夜色中,空旷的原野渐至静谧,几个时辰前所发生的那场厮杀,似乎只是个怪梦。
“老刘——”
包扎好伤口的韩玉刚登上哨楼,站到刘天峰身旁,却蓦地住了声。
哨楼之上原本倒卧着数名士兵的尸体,此时已经被人抬走,但地上的血迹却未干,隐隐听得有苍蝇的嗡叫,甚是恼人。
“你在看什么?”韩玉刚也转头朝城楼下看了一眼,却只瞧见大片黏稠的黑。
刘天峰高挺的鼻翼耸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两人就那么沉默着,像两尊塑像般,望着那被黑暗笼罩的旷野,犹如望着片邃不见底的寒渊……
沙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古怪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好像春夜里细润的雨脚,渐行渐近……
“你,你听到了吗?”韩玉刚一面侧耳细听,一面耸起两道浓眉。
刘天峰点头,方阔面容上也浮起几丝不解,还伸出手去探了探——掌心干燥,并没有触到想象中的泌凉雨点。
随着那声音的逐渐增大,刘天峰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剧烈,常年从军生涯告诉他,危险在迫近!
“明火!发信号!”终于,他高喊了一声,立即,稷城之内亮起无数的灯火,两道艳红的示警焰火也腾地升上天空,爆散开来。
子时将近。
中军大帐中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城中仍然有士兵一个接一个阖上双眼,再不能醒来。
“啊——”
猛可里,一声惨烈的嘶叫惊破每个人的心。
在第一时间,刘天峰如旋风般冲下哨楼,未到城门前,已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呆伫在地——
只见一名士兵滚倒在沙土之中,浑身上下黏满一层黑糊糊的波浪,有不少地方已经露出森森白骨,教人不寒而栗。
“啊——!”
“啊——!”
惨绝人寰的叫声不断响起,黑色的波浪如潮水一般从城门下涌进,扑向每一名活生生的士兵。
“天哪!”饶是刘天峰身经百战,也不曾见过如此耸人听闻的景象,一时竟怔在那里动弹不得。
转瞬之间,地上已经增添了五具白骨,而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黑色虫子,晃动着它们的三尖形脑袋,张牙舞爪地扑向刘天峰……
嗡——
嗡嗡嗡——
一群群褐色的飞虫,从刘天峰身后飞出,瞬间扑落于地,与黑虫交战到一起,一时间黑的褐的滚作一团,变成一颗颗泥球,在地面上滚来滚去。
刘天峰早已失去常智,大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傻傻地盯着眼前的异象,手足冰凉。
虫战在不断地继续、扩大,爬进来的黑虫扔下无数的尸体,加入战局的褐虫也死伤惨重。
更多的褐虫飞出,黏在城门上,尾部分泌出一丝丝晶亮的液体,将每一道缝隙给封住,还有些个头大的则飞出了城墙,主动向还未进城的虫军发起攻击。
直到黎明的晨曦冲破夜之黑暗,整个战斗方才慢慢接近尾声,堆垒在地面上的虫尸有如小丘一般,而空中飞舞的褐虫也振动翅膀,隐匿了踪迹。
一缕蓝色的火焰如流萤般坠落于地,堆叠的虫尸立即“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不一会儿便化作几丝青烟散去,什么都没留下。
刘天峰这才恍惚回过神来,双脚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后方突兀伸来一只手,稳稳将他扶住。
“皇,皇上……”刘天峰转头,震惊至极地看着那个面容削瘦,额现皱纹的男子,差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那是他的皇上吗?竟然……衰老至斯?
渐至明亮的天光中,帝王脸上的每一条纹路,似乎都隐着不尽的沧桑。
他是燕煌曦。
他的确是燕煌曦。
从鼠疫中逃出命来,又召引大批影蜂,解了稷城安危的燕煌曦。
卢祟光对症下药,已经找到克制鼠疫的良方,整个稷城将很快恢复元气。
稷城安全了,大燕也就安全了。
但是这场劫数……仍然只是开始吧?
抬头望向天边那轮破云而出的红日,帝王刚毅的面容却被覆上一层淡淡的,既神秘又苍凉的金晖。
默立在他身后的刘天峰,目眩神迷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凭白生出股魂飞九霄,直欲泣血的宏大悲伤,逼得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