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欢,何以不相负(四)
大约过了十数日,楚弋笙的人传回消息,语桐已带着未眠安全渡江,那些探子传了讯,正快马加鞭的赶回来。
我心中的一颗大石头也落地了。未眠走得那日,我没见他最后一面,只怕是舍不得,不敢见,现下却有些悔了。
我暗暗叹着气,胡乱的搅着碗里的粥。
“你再搅,可要洒出来了。”楚弋笙从我手中将碗夺了过去,笑道。
他正坐在床前陪我吃晚膳,我却走了神儿。这些日子精神不好,也是常常做着什么事儿便忘了逦。
我弯唇笑了笑,道:“那你喂我吃。”
他眯眼笑着,露出细细的皱纹,“好,好。”
粥早已不烫了,他便又搅了两回,舀起一勺喂我,一勺又一勺疠。
“孩子出生也好些日子,你就没想着起名吗?”他忽然道,手里还喂着我喝粥。
我扭了头,示意自个儿不吃了,待他放下勺子,才道:“我早想好了,字就叫落眠可好?”
“落地生根,相思不眠,好名字。”
他自顾自解释着,全然没想着要问我起这个名字的初衷和意思,他解释的也好,我便不反驳,点了点头。
看他的样子,倒是颇为喜欢这个名字,笑得甚是开心。
“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便带着你和孩子回茶苑去,那儿清净。
“荀卿的医术可大有退步,治了这样久也不见你有什么起色,还得我日日守着你吃些什么,忌这个又忌那个的。可要再吃几口,你吃得可不多”
他唠叨着,又捧着碗想要喂我吃粥,我便遂了他,又多吃了几口。他一直微笑着,仿佛如今最是幸福安乐。
而此时,何尝不是我的温存。
——分割线——一月前,良锦产后苏醒时,与荀卿在房中密谈——分割线——
我心知自个儿此次大难而过,身子更是大不如从前,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这一劫过的凶险,必有后患。
荀卿进屋来给我请脉,我便寻了由头叫静秋去膳房取些牛乳糕来,只说我想吃了,便使屋中只剩下我和荀卿二人。
荀卿坐在榻前,微微低着头,细细为我诊脉。
这已是他进屋后三次为我诊脉了,却不说半句话。
我隐隐有不详的预感,本觉得实在疲惫,不愿开口,还是问了一句,“荀大人,我的身子如何了?”
他终于抬眼望了我一眼,遂收了手,理了理袖口,垂手坐在一旁仍旧一言不发。
“无妨,大人直说便是,我的身子如何我最是清楚,我只想要大人给我一句明白话。”
荀卿微微撇过头,轻叹道:“王有命,臣万死不辞,即便我压根儿不愿你继续活着,还是拼尽一身医术,暂保你和小公主能够两全。”
我歪了歪唇,并不意外他这样说,只是觉得微微讽刺。
暂保二字,却有珠玑。
暂保,便是只保得了一时。
不知为何,此刻我竟丝毫不畏惧死亡。这一生,区区二十来年,我却经历了多次生死,如今更好像是什么都不怕了。
他这样坦白,未尝不是好事。
我原本以为,生下孩子,我便不会再睁开眼,对我来说,此刻已是多余。
“我还有多少时日”
“随时即殁。”
随时也就是连他也不知道我何时会死,他料不到,也或许下一刻,我便鼻息而亡。我扯了扯嘴唇,不禁笑起来。
“若你再忧思,复致五内郁结,怕是撑不过几日。我不会再拼尽保你,即便我愿保,你也活不了。”
忧思。
$4F55$8C13忧思。
如今我活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家仇情恨,万般皆是命。可我的孩子,我爱的人,我如何舍弃。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也许此刻,我该为自己活一次,该为自己做一次决定,一生的决定。
“荀大人,良锦求你,再拼尽保我一月无虞,良锦便此生无憾。”
我望着他,定定道,声线却是不自觉的微微颤着,转即重重咳起来。
“我保你。”
他沉沉道,扭过头来直直望着我,漆黑的双眸中似乎有一种我看不透的情愫。这个人虽谈不上对我有好感,但此刻,却似乎对我有几分感慨和赞许。
不知是与不是,我却是这样理解。
否则,他岂会应允我。
一个月,只需一个月,我要为此生,为自个儿,做一回主,不为任何人,不为任何事,只为自己,活这最后一个月。
——分割线——回到如今——分割线——
辗转我竟将一碗粥都吃下了,他眯着眼笑,将碗放到一旁去。
说是无憾,岂会无憾。
我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南桀的王,我的生仇,就连亡灵后也是我的死敌,可却是后来我最珍惜的人。
我在乎他,我付出了些许真心,在他拼尽一切为我的前提下,我终于明白,这是一种不同于前者的爱,不同于阿慕的爱。
已是这一世,最大的温柔。
说到底,不过三字,我不舍。
可却又恨,极恨。
眼眶有些湿润,使得我不敢眨眼,瞪着眼,急忙道:“阿苇,抱我。”
他微微一愣,旋即笑靥加深,伸出双臂,“好,抱你。”
他扶起我双肩,自个儿坐在床榻边儿上,随后揽住我,使得我的头靠在他肩上,半个人倚靠在他怀里。他揽住我的腰,下巴轻轻磕在我额前发上,轻柔缓慢。
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暖,心里仿佛又是安稳了许多,使得我愈加不害怕死亡。
这最后的温存,我不悔。
怨只怨,生不逢世。
“阿锦,自从西琅澈死后,你我之间便疏远了我知道,你定不会原谅我,便也不敢见你。自那时候起,我每日都会在茶花小苑外种下茶花种子,每日种下一粒,到如今已经数不清种下多少,少说有几百颗,也不知将来会不会开出并蒂茶。
“来年茶花遍野,你身子也好了,我们便日日赏花,此生不离。”
他轻声说着,细细期翼着未来的日子,叫我听着也有了一丝憧憬。不觉之间,眼角已有泪水顺颊而下。
我微微低着头,不使得他发觉。
遍野茶花,一定是极美,只可惜我看不到了。那遍野的茶花,每一株,都有他的情,他的真,真想看一看。
真想看一看。
抱歉,你此生所有美好的期盼,终要成泡影,我不能陪你走这一生一世。
抱歉,我只想为自个儿做一回主,我要生死不由命,此时我的生死终于由了我自个儿一回,我问荀卿要了一碗药喝下,终不用再受折磨,也终不用他费心思再继续保我。
“噢,对了,你回头可要教我刺绣,我要重新绣一个香囊给你。你娘曾是闻名于世的绣女,你定能将我教好,绣一个跟你绣的那个一模一样才行,再给我们的女儿绣一个。”
“好,我教你,教你绣一个一模一样的,茶花也能并蒂”
“嗯阿锦原谅我好吗?”
我轻笑道:“我从未恨过你爱恨无怨尤,也许,我们都没错过”
他低低道:“我知道你有心结,我盼望能用余生化解你的心结,等到落眠长大成人,你我定能永世温存。将来,我必不会叫落眠受一丁点苦,一定为她找一个真心爱她的良人,叫她一生幸福。”
我放低声音,有些乏了,懒懒道:“好,给她找个好郎君。”
“嗯阿锦,你”
“阿苇,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就在你怀里”我打断他,已慢慢合上眼。
他顿了一下,抱紧我,旋即道:“好,你睡吧,我守着你,等你醒了,我带你去茶花小苑看茶花。”
“好,我等”
泪痕干涩的凝在颊上,我很想伸手去抹一抹,终于没了力气。
抱歉,阿苇,我等不到了,等不到看那遍野茶花,等不到相爱相守的那一刻,此生万般不由人,此生万般皆是命。
能与你曾有温存,能自主命门,我已恨,已憾,只是还有些许些许不舍。
抱歉,我无法在你怀中苏醒了。
抱歉,阿苇,你大抵会因为我的死,而痛不欲生。
我忘了说,我爱过。
我的死,大抵对你便是最大的报复,我报复了你,自此以后你我便两清了。
墙垣深深,亘古白茶闻旧人,曲终散,不如相思一场;
生不逢世,生不逢事,上碧落下黄泉,何以终相负;
纵倾国,纵然倾城,纵情恨绵绵,纵无期再合欢。
我爱过,纵不如你爱我得多;因除了爱,还有绵绵的恨,绵绵的恨亦是爱。
我忘了说,我爱过。
我忘了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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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全文的读者,请一定要看下一章也是最后一章终曲加番外篇,娓娓道来最终始末,爱你们。倾国难相欢,终是难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