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责

这是去衣责打。倒是兄弟们好心,礼监司监刑,这打多少还不得人家订,先褪了裤子,也好过打碎了布丝掺进血肉里,治伤时遭二遍罪强。这里除了男人,就是不是男人的阉人,倒也没啥害臊的。身为铁卫,这也是司空见惯。可上位目光炯炯的,是他的大哥都天明呀,蓝墨亭存了那样的心思,怎么能不气短。他只脸烧得滚烫,只得深埋进臂里。

“不按着点胳膊腿儿,看一会蓝大人吃疼不过,跌下来,摔坏了。”那太监轻笑揶揄。众人皆怒目。都天明淡淡摆手,“不必,小墨受得住。”

那太监讪讪笑笑,退了回去。

这一顿的功夫,可苦了蓝墨亭,晾在凳上吹冷风,脸上却烧得滚烫,他把脸深埋进臂弯,头一遭,竟盼那大杖快快打下来才好。

后背终于挟一阵冷风,他终于松了口气。不自觉地绷紧翘臀,一杖结实抡下,一声脆响。蓝墨亭一咬牙,扛过这头棒。那太监盯着杖头,见它足陷进肉里,抬起时,才见几尺宽的僵痕高高肿起。果然是铁卫刑杖,气势和效果都是惊人的。太监抿唇,笑声尖利。

蓝墨亭忍过这最初也是最疼的三下,缓了口气。两杖就一左一右,抡起来。

蓝墨亭搂紧凳板的手臂绷得紧紧的,没说多少,报数的也没有,每一下都结实砸下来,十几下后,臀腿上再无处着棒,俱都肿起来。再打,就渐渗出血来。几十下后,他双肩开始打颤,冷汗打湿了内衫。

都天明沉着脸看着。蓝墨亭脸深埋着,看不清表情,只见搂着凳板的手指使劲抠着,指节都泛了白。知道,他这是疼得紧了。大腿及臀,无一处不肿起,暗紫的僵痕,每下一杖,就会皮开肉绽,血肉淋漓。铁卫的刑杖,哪里是这么好挨的?等过了百,才见真章吧。都天明抿紧唇。

礼监司的太监袖着手站在一边,脸上似笑非笑,半眯着眼睛,仿佛很享受这啪啪的声音。众人都怒目而视。

“公公?”一个小太监跑进来。

“何事?”他正享受,不耐烦地问。

那小太监很是机灵,俯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脸色变了变,万分嫉恨地剜了蓝墨亭一眼,摆手,“停吧。”

“咦?”众人一惊,怎么才五十不到,就过关了?这死太监发的什么癔症。连都天明,也诧异。

那太监面色很是不自然,说了几句官话,就落荒而去。

众人顾不得他,反正停刑了。就都围过来看蓝墨亭伤情。虽是不及五十下,蓝墨亭也是伤势惨重。身后血肉模糊,冷汗顺着额滴在地上,洼成了一小汪水,他冲众人摆摆手,虚弱地笑笑,一话句也说不出来,又疲惫地伏在凳上喘息。

都天明脸色沉似水,负手站在一边。看着蓝墨亭被移下凳来,一动又疼出一头冷汗。都天明目光跳了一下。

疼得厉害,却未伤及筋骨,是蓝墨亭记忆中挨得较轻的一回。不过也疼得直吸冷气。铁卫们谁没挨过板子,这样的伤,倒不放在眼里。大家见蓝墨亭轻易过关,心情都开怀起来,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开玩笑,逗他释怀。蓝墨亭人爬在软藤床上,嘴上也不让份,众人嘻嘻哈哈闹起来。

都天明在众人外围,侧头从人缝中看了看自己最疼惜的弟弟,停了一会儿,转头回内厅去了。

蓝墨亭透过众人,目光追着都天明的背影消失在内里,才轻舒了口气。都天明虽然从始至终未对他假以颜色,甚至伤情也没看一眼,就甩手离开,但他却能敏锐地感觉到大哥的情绪,生气,发狠……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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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司。

礼监司的主管黄德向魏公公探消息。

“您说一个铁卫营的副主管,圣上却亲下口谕保他,为的什么?”

魏公公精神不太济,他斜倚在长椅上,几个孩子跪坐在身周,有捧水果盆的,有捶背的,有拿暖炉的,俱都是清秀的男孩子。

“老黄,你脑子不转弯?”他斜挑着眼睛,笑问。

黄德看着魏公公一脸色笑,把手伸进一个男侍的裤子里。他赶紧赔笑,“我脑子笨,想不透。”

魏公公轻笑声,抬手将众人斥退,唯留那个男侍,裤子已经被退下了一半,露出下身。黄德看见他胯下,亮亮的银丝,牢牢地缚住身前,身后还露出小半个玉势的头。

上了锁阳?难道?

魏公公笑笑摇头,“这事不可说,你自己琢磨吧。”

黄德如梦初醒。这些男侍,莫不是都给皇上预备的?难道皇上就要充实后宫了?

他脑子里映出蓝墨亭英挺的面容,明白了八九分,莫非是皇上看上了蓝统领?可蓝统领已经是有妻的人了。他摇摇头,想不透。

魏公公也不管他,只慢悠悠地说,“反正,你们礼监司莫再找他错处,打上门去,而是要处处小心伺候,好处自然少不了。”

黄德点头称是。

送走黄德,魏公公脸色阴了下来,突然伸手狠拧那男侍身下,那男侍猝不及防,痛叫出声。

“上不得台面的狗奴才,去了势。”魏公公狠狠地将他提起来,小美男被牵得脸痛变了色,哭得岔了音。有太监进来,拉他出去。被去了势,就没有侍奉皇上的资格了,这年纪去势,九死一生。他哭喊声渐远,方才退出来候在外面的男侍们,皆颤抖着跪伏,生怕祸及自己。

魏公公脸色阴郁。陛下亲自见平氏,许以利益,听说册封的诏书,已命内阁草拟了,如果平氏翻了身,还掌了后宫,那自己岂不是被动之极。而且圣上身边能人渐多,恐渐渐也不会再多重用他。一失势,还不由得平氏将自己处置了?他狠狠咬牙,多年宫中生活告诫他,生死存亡间,自己要早做打算,方可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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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县云家。

夜,透凉。云家祠堂里灯光昏黄。一个挺拔的身影,笔直地跪在供桌前的方砖地上,已经很长时间没动了。

窗外刮过一阵凉风,悉悉索索地,云扬垂着的目光一动,急转头看向门口,等了半晌,无人进来,他叹了口气。

出京这一路上,云扬回忆这半年来的过往,点点滴滴,从大漠救人那一天的事发的蹊跷,到大哥拿着那把短刃后惊诧的表情,此后一连串的异常决定,直想到城门送别时那女子的种种隐瞒。越回想,他心里越沉重,越理清,越心惊。所有的疑点,都归结到那女子扑朔迷离的身份。

最让他不愿相信,最令他心惊的事实,竟是在出城后,城郊茶肆里得到了答案。当时在茶肆里歇脚,那些常客们,仍津津乐道月余前,于城门外迎驾回朝的盛况。听着他们对当时还是公主的圣上的描述,云扬几乎一下子与那女子的形容外貌相对应,不觉愣住。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可细想想公主从封地潜回京城,时间,路线上,都能对上。云扬顿觉五雷当头,难道自己当日救的,并且埋下情种的女子,真的是圣上?

自己她她定情在前,幽会在后,却仍未觉察她的身份,这话,在谁听,都似难以相信。

那日,圣上微服出宫,于城门送别的事,估计当日天明后,就会传遍朝野上下,京城内外,自己就以这样惊世骇俗的天子私闻的主角身份,走进了众人视线。这让一直想方设法回护他的大哥怎么想?云家又该如何自处?大哥舍了前途保下自己,自己就要这么回报他吗?

云扬不敢往下想。途中,几次想返回京城,可心里明白,返京已经万万不能,可是就这样离开,他一生不得心安。

从京城出来,赶路经过沁县,云扬就在云家老宅里歇脚。这一歇,就是两天未走。每夜,他都在祠堂里跪到天明。

云扬叹口气,举目见窗外,月已经西沉。自回到沁县,就满心希望大哥能来听他解释,哪怕狠狠责罚他一顿。可是,两日夜过去了,也没等到大哥的人,难道大哥真的对自己失望至极了吗?云扬一想到这个,就觉得五内俱疼。

云扬吸着冷气,轻轻挪了挪失去知觉的腿。一股难以忍受的刺痛从膝上袭来,疼得他直咬牙。

身后有轻轻开门声,该是侍从来催他休息的。云扬松下肩,跪坐在脚跟上,疲惫地说,“无妨,我再呆会,你们再睡会儿吧。”

身后那人顿了一下,未走。

云扬心里猛地一动,他扭回头,后面就是叫赵甲的侍从,哪里有大哥的影,他亮起一半的眼睛黯了下去。

“三爷。”赵甲吞吐了半句,低头捧出一封信,“元帅……有信来。”

“大哥的信?”云扬怔怔地看着他手里捏的一个信封。

赵甲垂下目光,不忍看云扬的神情。赵甲本负责与元帅的飞鸽传说,消息是传过去了,不知人未等到,只等回来一封信。

赵甲抬不起头,只觉是自己讯息没传明白,才让三爷如此难受。这一想,手中信就似有千斤重,再拿不住。烫了手一样,信放在供桌上,躬身离开。

云扬盯着案桌上的信封,久久不敢拆。月已经西沉,窗口透出白。云扬咬了咬牙,抱着早死早托生的想法,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到案前。抖着手,拆开了信。竟是五张白宣纸,纸质细致,厚薄适度,正适合书小楷或画工笔。云扬不死心地翻了翻信封,果然还有一个薄便笺,展开,果然是大哥雄浑有力的字迹。字数不多,谈的都是让他将那五个假冒钦差的人相貌画出来,越形象越好。严令他不许再插手此事,即刻启程奔边境去。除此,并无更多私底下的话。于圣上的事,也只字未提。但既然能动平贵妃的人,定是已经走了圣上的明路,自己的事,大哥信中,不言自明。

云扬捧着信封,大哥威严夹着关切的面容,又映在脑中,他咬着唇红了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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