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波斯青年缩在床上,不言不语,萧云每有动作,都能惊得他身子一颤,想是长期遭人欺辱,早已惊破了胆。
萧云见他如此,心中略有酸意,好声好气的说道:“我看你腿伤已然长出了新肉,给你那药粉没有错罢?”那波斯青年仔细瞧他片刻,轻叫道:“啊,原来是你?”萧云嘿嘿笑道:“我不是坏人吧?你真想进翠烟阁么?”那波斯青年略一迟疑,用力点了点头。萧云又道:“那些看门的狗子都已认得你了,想要进去只怕不易。”那波斯青年急道:“你刚才不是说有办法帮我的吗?”
萧云正色道:“别人没法子,我却有。咱们也算是西域同乡,帮你这点小忙,也不费事。不过我也有事需你相助,如何?”那波斯青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头说道:“我没有钱,这身衣服是我在西市‘华冠堂’偷来的。”萧云一怔,随即笑道:“谁说要你给钱了?你只须在我同伴面前装成伤重的模样便可,如何?”那波斯青年目露疑惑,想是难明就里,不过还是点头答应。
萧云从他命门穴上渡入一丝霸王神刀的刚猛内力,令他心跳加快,经脉暂时鼓胀,叮嘱道:“郎中来时,你就说胸口疼。”
不多时成兰陵领着一名清瘦大夫回来,为那波斯青年拿脉问症。那波斯青年依照萧云授意佯称胸痛,面上作出一付痛苦模样,倒也令人不疑。那大夫说道:“这位郎君脉象亢旺,经脉不宁,定是受了内伤。”于是开了一剂调气将养的方子,收了诊金,自管离去。
萧云对成兰陵道:“我去抓药,你先回房里休息一下吧?”成兰陵摇头道:“师傅与师妹应早已到了,我去见见她们。”萧云暗喜点头,成兰陵又问道:“十六王宅是从这里东去不远吧?”萧云奇道:“你去那里做啥?”成兰陵说道:“师妹的家便在那里,师傅定是住她家里。”
萧云大奇,猛然想起那日听见那名叫做“沐儿”的少女自称回家探望“父王”,却原来竟是皇亲。不过此时他一心想的是如何封住蓉九娘的嘴,当下也无暇多问,与成兰陵一同走出客栈,为她指明方向。二人分头行事,萧云重又回到翠烟阁,情知蓉九娘在楼子里的身份甚是特殊,出不出大堂待客,全凭自己拿主意,无人胆敢逼她行事,自从与自己相识以来,几乎从未见她去过大堂。左首那栋小楼只住了她一人,也从不接待外人。他往日年少贪玩,从未想过其中怪异,此时想来,但觉蓉九娘有这番待遇,哪里象是一名沦落风尘的妓优?
他在心中胡思乱想,也不从正门进入,偷偷翻墙入内,来到蓉九娘居住的小楼前,只见此处清静无声,烟笼新翠,四下没有一个人影,与楼外的喧嚣热闹形同两地。忽然从缥缈中闯出一阵萧瑟的琴音,心知楼上有人正在欢宴。他站在小楼前迟疑不动,听见一名略带西域口音的女子和琴引了一句:“清和节当春,”接着琴声急变,往返几回,那女子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他心中一动,这是蓉九娘最喜欢唱的一支曲子,名唤“阳关三叠”①,乃是诗人王维送别友人去西域服役的临别之作,原本只得四句,后来入了琴曲,添了字词,却更将朋友相别的离情刻画得入木三分。
他久未听见这熟悉的琴曲,站在原地呆立静听,那女子唱完第一段后暂歇,只剩琴声呜呜,催人心酸。接着传来蓉九娘的声音,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两年不见,蓉九娘的声音竟带有了一丝沙哑,但唱这首阳关三叠,却更有几分苍凉凄清的韵味。
萧云顿时有些迟疑,一早想来先告诫蓉九娘不可提及以往荒唐日子的打算,竟忽觉甚难启齿。又听先前那略带西域口音的女子接着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先已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辚?能酌几多巡……,”王维的这首诗在每段开头都要重复唱上一遍,不过越到后来,词意与唱词的人越发相契,音色中带来的伤感浓重了许多。忽听蓉九娘接过歌头,用更加哀切缠绵的调子唱道:“……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尽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巾,尺素巾,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只听她将“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重复吟唱,不肯歇就,那抚琴之人跟了两拍,忽的将琴弦激烈一扫,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小云儿来了吧?”
萧云闻声惊醒,这说话之人竟是师傅阿儒,不由抬头一望,却见蓉九娘薄施粉黛,双手绞着一方锦帕,正在楼上凭栏看着自己。他刚才只顾埋头听曲,未料早已被蓉九娘在楼上看见,顿时心中尴尬,难以言表。又见一名女子奔来栏杆处往下瞧来,却是成兰陵儿时的好友楼兰公主玉儿。听她笑叫道:“一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涵说今日瞧见了你,大家都还不信哩!”
萧云猛在心头清醒过来,暗自告诫自己道:“此来是因公主小姑娘,其余的人怎么想,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当下举步上楼,大声笑道:“阿儒爷爷,你倒是好兴致啊!”
楼上醺香扑鼻,阿儒跪坐在琴几旁捋着长须,笑吟吟的望着他冒出头来。这一老一小性子都倔,却都是重情之人,早已将对方视为至亲。萧云心下欢喜,上前倒头便拜。阿儒眼底全是笑意,嘴里却说道:“军队里看来是个好地方啊,将骡子也能变成马!”萧云叩头完毕,起身说道:“是骡子是马,可都是你这个做师傅的调教出来的!”
阿儒哈哈大笑,推桌起身,一把捉紧他的两肘,说道:“浑小子,浑小子,……这两年多来,可过得苦吧?”萧云嘿嘿笑道:“总之是比不上你在这里逍遥!”二人一齐放声大笑,均是一脸抑制不住的欢喜。
萧云骤逢阿儒的狂喜渐平,这才注意到席间还有一名面带微笑的翩翩公子,穿着当时读书人最通行的玄袍乌冠,当下回头与这人点头致意,走近蓉九娘,说道:“你还想再唱一遍阳关三叠么,怎的苦着脸?”蓉九娘淡淡说道:“你是我什么人?见到你有啥欢喜的?”
萧云暗道奇怪,按说依蓉九娘的脾气,应早已跳将出来将自己痛责一番,此时却只是面色略显苍白的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却不知她是转了性子,还是另有打算?玉儿上前说道:“一郎,我们可以不怪你不辞而别之罪,但你却应向九娘陪个不是。如今平安回来就最好,免得九娘……,”蓉九娘打断说道:“他是生是死,关我啥事了?”
萧云心下一动,笑道:“我最多算是你的师兄,生死自是不需你来问的!”蓉九娘身子一颤,淡淡说道:“找着你的鸳鸯了么?”
玉儿察言观色,适时上前将萧云拉到那翩翩公子跟前,说道:“这位是陇西李郎,前来长安应试,是……是我们的好朋友!”说话间,这名流着西域民族狂野血性的女子竟然带着一丝少女的娇羞。
萧云瞧得讶然,听说是陇西李氏一族,连忙见礼,说道:“陇西李姓一族的男丁果然不同凡响,不是武功高强,便是李兄这样的俊彦人物!”蓉九娘忽然插嘴道:“别的我不知道,单说七郎对玉儿这番心意,不知比你萧云强了多少倍?”
那李姓公子微微一笑,说道:“九娘说笑了,”转头又问萧云道:“萧兄有朋友是我陇西一族的么?”萧云道:“李长风你可认识?”那李姓公子闻言一怔,拱手道:“原来萧兄是家兄的朋友,失敬失敬!”二人均是一奇,萧云问道:“你竟是李长风的兄弟么?”那李姓公子面色惭愧,说道:“在下荒唐,前次应试不中,无颜回去面见亲友,已有几年未曾见过家兄的面了!”原来这名李姓公子名叫李长青,是李长风的七弟,正好是在萧云离开长安去往西域时前来应试,由此与玉儿结识。
蓉九娘嘿的叫了一声,说道:“七郎切不可失了意气,明年定会高中的!”玉儿神色略乱,走到他身旁,说道:“都怪我不好,连累你……”那李姓公子哈哈一笑,捉住她的手掌,柔声道:“若没有你来‘连累’我,便让我中了状元,又有什么意思?”蓉九娘抚掌道:“七郎明年定能一书而霸,你只管埋头读书,我会帮着玉儿周旋李十三的。”
阿儒叹息道:“本朝秀才一科名贵之极,每年进士可取二、三十名,秀才却至多只取三名,七郎当年取秀才犹如探囊取物,当知文采甚是不凡。前次他未能高中,非因文章之罪也,哎!”蓉九娘与玉儿齐声问道:“考试不依文章,那依什么?”李长青拉着玉儿的手掌,神情甚是温柔,笑道:“前辈世外高人,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咱们忘年相交图个清净出尘,何必说这些凡尘俗事?”
阿儒摇头道:“我老了,你却还年轻。红尘路,你不去走一走,又怎知自己究竟想要的是哪样?何况你从遇上玉儿开始,便行了‘贾断’,你父亲又绝了你的供应,眼下你靠着卖些字画虽可勉强度日,但却难为玉儿赎身,若不能中试,难道今后就一直这样下去么?”
萧云听得有些糊涂,却也甚是感动。阿儒说的“贾断”,乃是平康坊里的规矩,若每日给楼子里至少一贯钱,便可将心仪的姑娘包下,不用再见其他客人。李长青贾断了玉儿两年多,费钱何止千贯?已是一笔不菲的价钱,而当时一名平康坊的姑娘赎身,也就千贯左右的身价,当下不由奇道:“七郎既对玉儿爱护有加,为何不替她赎身?”他对李长青生了好感,也跟着众人称他为“七郎”。
李长青面色顿时黯然,低头不语。蓉九娘说道:“你当兵当傻了么?七郎是来长安赶考,需带千贯前来么?这两年多来的花费,都是靠他每日里卖些字画加上玉儿的私房,才能负担贾断耗费。”
萧云搔搔脑袋,依旧不解,又道:“既然有心白首相约,何须急在一时?七郎大可不必贾断玉儿,待存够钱,再替她赎身,这不好么?”
蓉九娘嘲讽道:“你以为就只你聪明么?若非李十三从中作梗,七郎何须贾断玉儿?”阿儒也叹息道:“若七郎不是得罪了李十三,又怎会不中?那主考官正是李右相的门生啊!”
萧云恍然大悟,问道:“你们说的李十三,是不是面上全是麻子,当朝宰辅李林甫的儿子?”蓉九娘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从前跟他打得天昏地暗的,难道还听说过这平康坊里有第二个李十三么?”
萧云嘿嘿一笑,听蓉九娘讲了事情始末。原来当年玉儿与九娘争夺花魁时,便已被李林甫的十三子李十三看上,便去“醉红楼”欲将玉儿赎了做个偏房,谁知那时李长青正好来京城赴考,对玉儿一见钟情,将父亲给的两百贯吃住用度全给了“醉红楼”里玉儿的假母,贾断了玉儿,由是与李十三起了冲突。
萧云情知李十三仗着父亲是玄宗皇帝跟前的红人,邀集了一帮纨绔子弟,向来喜欢在这平康坊里惹事生非,他只要稍有兴趣的姑娘,全都赎回去做了偏房,但往往只有一月两月的兴趣,完了还是继续在平康坊里厮混,而那些做了他偏房的姑娘,不是被他拿来胡乱送人,便是受尽他那公主正室夫人的折磨,因此平康坊里的姑娘们暗地里都将他称为“十三魔窟”,想尽一切办法不被他看上。而平康坊里喜欢打架的少年们大抵分为两派,一派是李十三为首的纨绔子弟,另一派是隐于市井的游侠好汉,历来多有争斗。萧云当年带着一帮胡商子弟挤了进来,大家均是热血轻狂的年纪,与这两派都没有少发生过冲突。
蓉九娘义愤骂道:“李十三算个什么狗东西?若让玉儿跟了他,不知会受多少苦难,哪像七郎这般温柔尔雅,满腹经纶,又对玉儿真心一片。若他欺人太甚,我便去将他的手砍了,哼!”
李长青微微一笑,平静说道:“九娘大德,铭感五内。不管怎样,我与玉儿的事,自会想法子解决。李十三虽然猖狂,却与我也算族兄弟,量他也不敢乱来,”说着又转头对玉儿深情说道:“你放心吧,即便明年我还不中,但我爹总会消气,到时候我便求他给我钱,将你娶了回去,呵呵,千贯虽不是一笔小数,但我李家还是拿得出来的!”
萧云瞧这二人的神情,不象是欢场做戏,暗替玉儿欢喜,若她能入了李氏家门,总算可脱离这任人玩弄的苦海。却见玉儿被李长青在众人面前捏着双手甚感羞怯,找了个话题,趁机抽回手,走到萧云面前说道:“总算你还有点良心,没让九娘白白担心你两年,一回来连家也不回,便来见九娘,我便替她饶了你这桩,咯咯!”
萧云闻言面色一沉,问阿儒道:“阿儒爷爷,你正式收九娘做徒弟了么?‘赛公孙’便是她吧?”阿儒一怔,哈哈笑道:“连你远在西域也听说了九娘的名头?”萧云点头道:“我还听说公孙大娘的一名女弟子已经来到长安,欲来与九娘一跤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