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玉儿断续着低声说道:“你怎生成了……这付模样?”石必却不开口说话,又听玉儿问道:“其他人呢?”石必沉声说道:“没被吐蕃人捉去做奴隶的,本就极少,我爹也是花了巨资,才将我赎了出来。”林中沉静了片刻,玉儿又道:“你……怎么找到长安城来的?”石必道:“找奴隶贩子打听到你的去向,我便来了。”
萧云心下一动,听他说得轻松,却知此事殊为不易。楼兰国破之时的兵荒马乱且不用说,那些奴隶贩子向来走东闯西,难在一处停留,而且玉儿是被人转手卖了几回,若要打听清楚她的去向,不知须花费多少时日,散尽多少钱财。想到这些,忽对石必有了一丝说不出的好感,心想:“我与他都为了寻找自己心爱的女子远离家乡,只不过,我却比他幸运多了!”
玉儿也知这其中的艰难,良久没有说话,林中复又寂静无声。半晌后玉儿又道:“你怎会想到来翠烟阁找我?”石必道:“我的家产散尽,只剩一颗珠子,早已身无分文。后来打听到你与这里的一个姑娘熟络,几乎日日都来,心想你不是这家楼里的姑娘,只要我能想法子进来,多半可以见着你了。”
萧云顿时恍悟,原来醉红楼与翠烟阁在里坊间内有通道相连,内中人等来去,外面的人却是碰不上面的,石必定是费尽心思打听清楚,因此才会拼命想要进入翠烟阁来。
玉儿迟疑片刻,说道:“你现在见着我了,又能怎样?”石必也迟疑了片刻,说道:“我不知道,这几年走遍了西域各地打听你的消息,一心只想着要再见到你。”玉儿忽的又开始哭泣,只是拼命压低声音,抽泣声若断若续,说道:“如今你见着我了,心愿已了。去将珠子卖掉,回家去吧!”
石必怔了好半晌,才道:“这珠子是我当初花费心思找来,打算送给你的,只是还没来得及给你,吐蕃人便打了过来……不能卖。”玉儿幽幽一叹,口气坚决的说道:“我不要你的珠子,你……也别再来见我了,回西域去!”
萧云置身事外,却也听得心头一阵发凉,石必想是也觉意外,林子里顿时无人说话,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片刻后玉儿衣衫凌乱的快步走了出来,径直往楼上去了,紧跟着红影闪过,却见蓉九娘在林子另一头闪身进了小楼。萧云心想:“九娘也听见这二人说话了?”眼见时候不早,须得赶紧去拜见高仙芝,当下翻墙出了翠烟阁,一路想着二人刚才的对话,心头烦躁莫名。
高仙芝的宅邸在亲仁坊内,从平康坊南出,恰有一条小巷直通,紧邻平康坊的便是占地极广的李林甫宅院,斜对着號国夫人府。萧云对长安城中自是熟悉至极,以往数次经过这条小巷,却从未有现下一股难以名状的心绪。这號国夫人正是杨贵妃的三姐,算起来是成兰陵的姨娘,有了这一层心思,不由回头多看了两眼渐渐隐去的高门大户。
平康坊与亲仁坊只隔一坊之地,很快便已来到。高仙芝的宅第倚在一丛杏树之中,显得隐蔽安静。萧云上前敲响门环,片刻后下人迎了出来,却道高仙芝领了公务,出班未归。他心中一喜,寻思:“大帅被派了公务,想来兵败怛罗斯一事,已然无虞。”当下心中一宽,向那下人借了纸墨,给高仙芝留下一封书信。
出了坊门,想起石必还留在翠烟阁,当下便又回往那里,远远瞧见石必站在角落里东张西望,看见自己过来,连忙一瘸一拐的迎了上来,说道:“恩公,求你再助我一回,好么?”
萧云想起玉儿与他的对话,心中暗叹,说道:“我能帮你什么?”石必迟疑片刻,左右望了望,说道:“回客栈去说?”
二人回到客栈,石必咬了咬牙,对萧云说道:“烦你在门口稍等。”萧云见他神色不宁,心中暗奇,点了点头,站在门外等候。石必进房片刻,忽的惨叫一声,萧云微微一惊,右掌挥出击开房门,只见石必坐在床头,腿上床上一片殷红,右手拿着的匕首犹自有鲜血顺漕划落,左右掌中捧着一颗已被擦拭干净的珍珠,倒吸着凉气,说道:“关上门,听我说。”
萧云惊疑不定,连忙回身闭上房门,暗想:“传闻波斯人有割股藏珠的习俗,看来果然不假!”他转眼间已猜到,石必腿上的刀伤,定是那日在废长城上,唯恐被人抢走了珍珠,自行割开小腿一侧的皮肉,藏珠于内。他心神震荡,既觉得这样的行为莫名其妙,却又由衷的佩服此人的坚韧。
石必割下袍带将伤口紧紧缠住,喘息片刻,说道:“恩公,你这人不坏,又与玉儿是朋友,我只能想到将此事托付于你了。”萧云怔怔立在床前,问道:“有什么事,你直说吧,我若做得到,一定不推辞。”
石必勉力一笑,说道:“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少年,我爹让我自行挑选向玉儿订亲的礼物,我便每日在市场上看来看去,过往的商旅带着各式各样的稀奇宝贝,可我总觉得没有一样东西能够配得上她。有一天,一个从中土返回的波斯老人途经楼兰,在酒馆里喝醉了,与商人们议论天下宝物,说自己拥有天下最好的宝贝。但他衣衫褴褛,身无长物,谁也不信他。后来我听说此事,出于好奇,便去找这个老人探听,但一见到他潦倒的样子,我便失望了,本想转身就走,那老人却叫住我,问道‘你是波斯人吧?来向我求宝?’我只得点点头,老人又道:‘你可知世界上最好的宝贝是什么?’我想了想,答不出来。老人道:‘我们波斯人,最擅长发掘无上的珍珠,诸神洒下眼泪,这才凝结成珠,一颗上好的珍珠,便是诸神赐给波斯人最好的宝贝。’”
萧云听他讲述手中珍珠的来历,眨眼细看,只见那珍珠圆润饱满,色泽空朦若雾,荧荧发出微光,足有龙眼核般大小,果真是稀有之物,情知石必这许多年来朝不保夕的四处找寻玉儿,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存亡,定是将这珍珠的秘密埋在心中已久,此时须得自己相助,这才一吐为快。当下耐着性子,听他继续讲道:“我听得似懂非懂,老人又问我求宝是为了什么,我告诉他,是为了给自己心爱的女孩一件独一无二的定情之物。老人听后哈哈大笑,说道:‘我的宝贝就是这故事,你听了,便找到宝贝了。’我的随从恼他戏弄人,将他骂了一顿。他也不恼,还问我愿不原意请他喝酒,我当时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真还请他喝了一夜的酒。天明时他让我扶他回到房里,躺在床上喘息着说道:‘我当年只比你现在大两岁,就远赴中土,立誓要找到一颗最好的珍珠,一晃几十年过去,诸神终于让我遂了心愿,唉,可惜我已经太老了,本想回到波斯湾,再看一眼家乡的海水,却再也不想动了,我就要死在楼兰城中了,这个宝贝就送给你吧。’说完他割开大腿,从血肉里取出了这颗珍珠,片刻过后,便断了气。”
石必歇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对他感激不已,将他好生葬了,本待拿着这颗珍珠去向玉儿订亲,谁知吐蕃人便打了进来,于是便和玉儿从此离散。哎,家里人却都遭了厄运,我爹赎我出来后不久,也郁郁而亡。从此我孑然一身,一心只想要找到玉儿,将这珠子给她。我们波斯人相信,珍珠象征着光明和希望,玉儿她……她正好用得着……”说到此处,头昏眼花,只得靠在墙上。
萧云拿出金创药粉,替他撒在伤口,重新包扎一番,说道:“你是要我帮你将这颗珍珠转交玉儿吧?你怎不亲手给她?”
石必歇了半晌,垂头说道:“她说不再见我了,也不要我的珠子,因此我只能求你相助。”萧云凭空冒出一腔怒火,却又甚是同情面前这瘦弱萎顿的波斯青年,将他张开的手掌捏回去,说道:“你好生保管这珠子,今夜亲手交给玉儿。”说完也不理他在身后叫喊,快步出了客栈,取道十六王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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