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得出神,忽见玄宗皇帝另一手拿着银亮的羌笛短剑,心思立时回了过来。
玄宗皇帝面色不温不火,与杨玉环一同坐在桌旁,拿着羌笛剑仔细把玩。杨玉环正好坐在成兰陵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瞧见桌上放着的茶杯微微一怔。萧云大惊,刚才二人只顾说话,听见来人,竟忘记将用过的茶杯收好。却见杨玉环顺手端起杯来,在嘴唇边碰了一下,对玄宗皇帝说道:“三郎,很是烦心此事么?”玄宗嘿的笑道:“自古只有暴君才会被人行刺,你觉得我是暴君么?”杨玉环柔声道:“你怎算是暴君?何况侍卫只是发现了这支短剑和一头女人的长发在花萼相辉楼上,说不定是哪个宫内的侍卫与宫女调情,遗漏下的物事,如今天下承平,人人安居乐业,自古皇帝当中,也没有两人能做得比你还好,你便是这天下人的活菩萨一般,谁会想要害你?”
玄宗笑道:“不当菩萨,只做真人。”杨玉环面露不解,玄宗又道:“咱们做了真人,羽化登仙,才能永世不分,日日厮守在一起呀!”杨玉环嫣然一笑,神情微露出一丝女儿娇态,柔声道:“我倒忘了,你可是玄元皇帝的子孙。”
二人一齐轻笑,说了些琐碎杂事。萧云想着刚才成兰陵说的话,留意杨玉环的眼神,见她看着玄宗时的神情,顿时恍然大悟,暗想:“我可真傻,公主小姑娘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心里便再也不可能容下别的人了。”此时见玄宗与杨玉环说着笑话儿,与民间夫妻间的恩爱也无太大区别,这才真切感到原先觉得遥不可及的“皇帝”,果然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殿外脚步声传来,一名通传小监躬身进入。玄宗头也不回,口气不耐的说道:“朕说了今夜谁也不见,还来打搅朕与娘子说话做什么?”那小监赶紧跪下禀道:“禀圣上,太子执意要前来问安,已在殿外跪了好久。”玄宗面色不悦,道:“说了谁也不见,让他回去。”那小监不敢啰嗦,应声而起,便欲转身出门。杨玉环柔声道:“且慢,”那小监闻声止步,竟也不怕触怒龙颜,杨玉环转头又对玄宗说道:“三郎,你若不见太子,只怕他会在殿外跪上一夜。”
玄宗敛眉沉思片刻,对那小监道:“传他进来吧。”小监领命而去,不一刻进来一名须发半百的瘦弱老者,抢上两步扑通跪倒在玄宗与杨玉环二人面前,一脸焦虑不安之色,大声道:“父皇、娘娘,儿臣护驾来迟,死罪,死罪。”玄宗淡淡说道:“朕与娘子如今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么?起来吧,你年龄也不小了,早些回去歇息。”那瘦弱老者叩头拜了几拜,不敢起身,又道:“是,是。儿臣必须见到父皇与娘娘无恙,才能安下心来。这就去责问陈玄礼,务必查出行刺之人是谁。”
萧云在暗室内瞧得稀奇,只见这名口称“儿臣”的老者满面赢弱困顿之色,神情惶急拘谨,比他口中的父皇,看上去还要老上十岁。萧云心道:“皇上风度从容,儒雅洒脱,确非一般人可比。”他只见玄宗皇帝的一番气度,已然在心中生了敬意。耳听成兰陵悄悄说道:“李亨这太子爷,可做得真惨。”
玄宗沉默了片刻,对太子李亨道:“谁告诉你是有人行刺?明明就是宫中的侍卫与宫女私会时漏下了定情信物。你教人去查查,宫女中可有将头发剪了的,抓起来按律惩罚便了。”李享大气不敢多出,连声应是。杨玉环适时说道:“好啦,三郎,太子身子骨不好,别让他老跪在这了。”玄宗面色稍霁,点头道:“这事也不着急,明日再查不迟。退下吧。”李亨不敢再行逗留,又叩了几下头,道安退下。
屋内二人一时无话,玄宗按动羌笛剑上的机关,只听啪的轻响一声,细利的剑身弹了出来,颤动不停,微微发出锋吟。杨玉环叹了口气,说道:“三郎,太子虽然性子静些,却对你我向来孝顺,你又何苦对他太过苛责?”玄宗撩剑挽了两朵剑花,神情略显失落,说道:“娘子,人人都说皇帝万万岁,可自古以来,有哪个皇帝活过了百年?再等几年,亨儿也都五十了,每次瞧见他,无论做什么事,总象是在催我一般,我心里有股气,忍不住便会升腾起来,唉!”
杨玉环微微一怔,柔声道:“皇上是上天派来的圣主明君,自有真仙护佑,哪须担忧这些?倒是玉环如今年华逐减,只怕再等两年容颜大损,教皇上见了烦心。”玄宗伸过手去与她握在一起,问道:“今年六月初一,你便该满三十八了吧?”杨玉环点点头,挣脱他的手掌,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玄宗哈哈一笑,大声道:“来人,传执笔官。”传令小监应声而去。杨玉环道:“你又想做什么奇事?”
玄宗笑道:“你就算老得像我这般年纪,也不会稍减美丽。不过我的娘子既然不喜欢年纪继增,我便下令让你永远三十八岁罢,哈哈哈!”不一刻史官来到,玄宗吩咐道:“记下了,丛今年开始,以后每年给贵妃贺寿,只报三十八岁,不得增加。”杨玉环惊奇笑道:“哪有这样的事?”玄宗道:“我是皇帝,还是你丈夫,这点事情,都做不得主么?”转头又对站在面前懵懂不解的史官道:“朕的御命不够清楚吗?还不领命退下。”那史官连忙大声领命,道安退走。
玄宗笑道:“我这丈夫还算不错罢?”杨玉环掩嘴笑道:“你是皇上,我是臣妾,说什么丈夫不丈夫,被人听见只怕要笑。”玄宗摇摇头,正色道:“我倒宁愿咱们只是一对民间的夫妻,操持一下家财子女的事便可,没有这些天下的烦心事。”杨玉环知他心中烦恼,逗趣道:“我们还不算民间夫妻呐?吵也吵过,我连娘家还回了两次,自古哪个皇帝有这样的事?”玄宗呵呵一笑,眉头微展。杨玉环又道:“你是在烦心李右相的病情么?”玄宗叹气道:“林甫这两年来虽有诸多行事让我不喜,但这十余年来,全赖有他,我才能放心与你在这宫里做夫妻。如今他病况堪忧,加之儿子被刺又受了惊吓,我怕他过不了此关啊!”
杨玉环安慰道:“好在李右相的十三郎只是受了伤,性命却是不打紧的,如今你又将朔阳公主许配给他的十三郎,这一冲喜,他的病多半也能好起来,你又何必烦心。”这话一说,密室内的萧云听得一惊,暗想:“原来李十三没有死么?”回忆当时情形,自己见到李十三腹部插着匕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也没有上前监视,只当他必然已死。一时暗自欢喜,心想玉儿就此能够洗脱罪名,不用亡命天涯。随之想到朔阳公主便是成兰陵的小师妹李沐儿,却又在心中暗叹,想她一名娇憨可爱的少女,却须得与李十三这样的人做夫妻,不免生出同情。又听玄宗说道:“现下的年轻人都这般狂放不计后果么?李昭道斯文清雅,为人随和,想不到他的儿子竟有如此凶性,为了一个妓女,杀害自己的同族兄弟,唉!”
萧云再次心惊,寻思:“皇上怎会这样说?”他知道玄宗口中的李昭道便是李长风与李长青两兄弟的爹,人称小李将军,其人作的画深受时人赞赏。此时听见玄宗如此说来,心下不由大怒,想到:“李十三这厮定是念着李长青夺了玉儿的欢心,故意借机陷害。这样一来,玉儿和李长青可就凶险之极了。”
杨玉环叹道:“男女若真是相爱了,做出什么事来,也都情有可原。”玄宗呵呵一笑,站起身来,道:“林甫这一病,奏章早已堆积如山,我这闲皇帝可就做不成了,今日来了几件急务,须得批示,就不能陪你了。你早些安睡吧。”杨玉环起身道:“只恨玉环不知政事,无法替你分忧。”玄宗哈哈大笑,说道:“有时我也在想,若你既有这般美丽多艺,又能有武后的治政之才,可就完美了。”杨玉环一惊,正要说话,又听玄宗说道:“不过若是那样,你便会一心坐在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位置上,不会再理我了,就像高宗一样。”
杨玉环垂首道:“皇上说笑了,玉环生性除了喜欢喝酒舞乐之外,其余的事,可都没有兴趣。刚才只是担心皇上操劳,情急罢了。”玄宗伸手托起她的娇颜,笑道:“我们老夫老妻的,你还这么多心做甚?只要你不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便是将这天下送给你,又有何妨?呵呵,世人只道当今天子贪图安乐,不愿理会朝政,可谁替我想想,自我登基以来,勤政三十几年,使得天下安定,民丰国强,可我也成了六十几岁的人了,难道无权与我的妻子过些清闲安稳的日子么?何况我眼下已上了七十,他们还想我怎样?”说话间神色黯然,显得颇感委屈。
杨玉环一时无语,上前紧握住他的双手。玄宗旋即笑道:“他们没有把我当做是个人,都把我当做是神仙了。可我只是个凡人而已,你可知我为何这么迷恋你?便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将我当做是冰冷的神像,而是将我看作你的男人!”杨玉环默然点头,玄宗柔声道:“你也不用担心,我已下令急传你族兄国忠回京,若林甫真有不测,便让国忠接了这宰相的位置,我们还是做我们的逍遥夫妻,你说可好?”
杨玉环面色微动,说道:“这些国家大事,玉环是不懂的,三郎说怎样好,便怎样办。”玄宗轻轻拍了她的面颊一下,说道:“跟你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夜深了,我必须去批阅奏章,你也安睡吧!”
杨玉环点点头,将他送至门口,这才回转,眼光牢牢盯在桌上,只见那支羌笛短剑被玄宗不知何时留在桌上,银光轻闪。她将羌笛剑拿在手中注视片刻,喝令左右宫女尽皆退下,忽然抬头对空说道:“兰陵,你若来了,出来让娘看上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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