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尽欢而散,栗粟人极为好客,向来视款待客人为莫大荣幸,争相邀请萧云等人去家里留宿。次日一早,常欢集合众人,一齐去向那白须长老道谢作别。那白须长老也不挽留,叫人给萧云等人置备了几日的干粮,送至村口而别。
众人无以为报,只得再三言谢。常欢迟疑片刻,下令将仅剩的两具臂张弩相赠,并简要说明了弩箭的优势和制作方法,这才出了山村。至此栗粟人的射术更进一层,原本的毒箭工艺也越来越精,后来与汉人交往日密,在宋初时出现一门专以强弩毒箭著称的江湖门派,享誉西南。这是题外话,略过不提(将在笔者另一部武侠小说“朝天曲”中有述)。
常欢情知这一仗逃散的唐兵众多,南诏国无论出于战略考虑,还是保护自己的臣民,必然会大力搜捕境内的唐朝流兵,当即不敢丝毫懈怠,带领众人小心赶路,日夜不停。他本是云南当地人氏,甚是熟悉路途捷径,专挑少数民族聚居的山村小道迂回前行,那些各色少数民族皆是民风纯朴、待客几可掏心之辈,不但盛情宴请路过的众人,临走时还会赠送数日口粮。那几名少年瞧在眼里,奇在心中,对此前大唐军中大肆宣扬的南诏蛮子狠毒无比的映像大感疑惑。
数日后,一行人马安抵连接川滇的古道附近,自此再往北走几日,便至西川唐境。当夜就地歇息,八名少年经此一番奔波,思乡之情甚切,围坐在一起低声谈论各自的家乡风土。常欢巡视一圈,走到远离众人独自发呆的萧云身旁,说道:“老弟,跟你说个事。”
连日来萧云虽依旧闷声不响,心中却忍无可忍的浮现起无数点滴往事,刚开始时,时常令他头痛欲裂,渐渐的,情绪不再那般激烈难控,近几日更是生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不停自问:“我是不孝子么?我竟这般懦弱么?”此时听见常欢说话,不自觉的应道:“你说。”
常欢在他身旁席地坐下,说道:“老弟,人生虽苦,也不过转瞬即逝,当初我的妻女遇害时,我也痛不欲生,但我坚持活了下来,总想着,应该做点什么事情,然后才能去地下重会她们。”萧云听得心下一动,竖耳倾听。常欢顿了一顿,续道:“我想过修道,试过信佛,可总也减轻不了对她们的思念,每想她们一次,便如经历一次生死!”
萧云大起同病相怜之感,未料平常沉默寡言的这名老兵,竟也独自在心中忍受着尘世当中才会有的煎熬。常欢见他动容,又道:“后来事隔久远,寻死的念头渐渐不再有,虽然依旧思念她们得紧,可我却想,应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才能去与她们相会……”,萧云心潮起伏,沉声道:“你要报仇?”常欢摇摇头,叹道:“行凶的张裕富原本与我是极好的朋友,他的妻子是我的干妹子,他儿子认我做了干爹,他虽然该死,可我后来一想,老天爷没有让我当场将他打死,或许是有道理的吧?”
萧云眉头一皱,道:“这是没有天理。”常欢仰望夜空,喃喃说道:“我杀了他,能救回我的妻女么?能让自己不再伤心么?但却能教别的人因为失去丈夫、失去老爹伤心啊……”萧云垂头沉思片刻,缓缓摇头说道:“不对,不对,血海深仇,怎能不报?”心中犹如翻起了波浪,思绪一波接着一波,蓦然间惊觉自己犹如行尸走肉般浪费了两年多时日,真是世上少有的不孝子。
常欢未瞧见他神情骤变,往下说道:“这几年来,前后发配来我手下,一共有五个人,前四个除了一人病死之外,其余三人随我半年一载之后,总能小有所悟,卖力挣得军功,重新去找寻他们的生活。可你却不同,你来之前,便已在自悟了,因此我极少与你说话,希望你能早日醒悟过来,无论想要怎样,别让自己白白耗费了在世上的日子。”
萧云一惊,暗道:“我在自悟么?我悟什么了?”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但心中有个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我怎能不给爹娘报仇!”这个念头一出,再也没有往日那般一旦想到自己已成废人,随之而来侵入骨髓的寒意,只是寻思:“我武功虽废,但还有一口气在,定要为爹娘报了此仇,才有脸去与他们团圆。”他抬起头来,怔怔发呆。
常欢又道:“你那师妹,过得也苦,在荒野之中陪了你一年,着实不易。”萧云听他此言,微微念及蓉九娘,但心中充满了如何报仇的念头,哪有心思管得了其余的事,只想:“此去报仇,定是九死一生,之前应将师傅传下的剑法画出来,让她留传下去。”
常欢叹了口气,说道:“不过依我看来,你的劫数是在那个姓成的姑娘身上,哎,我想她也为你苦着吧,你须得好自为之了!”
萧云心中一痛,竭力让自己不去想有关成兰陵的事,转头问道:“老哥,怎的想到突然跟我说这些事?”常欢道:“大唐前后损失了二十万大军,南诏国却在吐蕃支援下越来越强,天下的形势已经大变,我怕进入唐境万一又被抓回军队,此生便再也回不到云南来了……我还须每年给我的妻女扫墓除草,不能冒这个险。”
萧云听他有辞别之意,忽觉鼻头一酸,这一年来二人虽是沉默以对,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将对方视作了亲近之人,而且唐廷与南诏交战,二人在这里分别,多半便是永别。他点点头,说道:“你是要我送这几个少年回到西川吧?”常欢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在他肩头一拍,说道:“试试帮助旁人,真能减轻自己的伤心……”萧云一怔,还未仔细咀嚼他话中深意,又听他说道:“我趁你熟睡之时,查探过你的伤势,知道你经脉被人用内力震断,不过,你可试试去少林寺找我师傅,也许他有法子助你恢复武功。”
萧云闻言,惊喜交集,急道:“此话可真?”常欢道:“你先别急,我说的不一定成。当年我师傅道庆禅师曾来云南挂单,那时我只有十来岁,他老人家见我还算伶俐,便传了我一些拳脚功夫。我记得当时也有一名被人震断经脉的人,经他出手救治,后来恢复如初,不过……”萧云追问道:“不过什么?”常欢道:“他老人家若还在世,只怕已有百岁高龄。”
萧云顿时泄气,喃喃道:“哪有人能活到一百岁?”常欢长叹一声,站了起来,说道:“少林寺毕竟汇集了天下武术,即便我师傅已经圆寂,或许其他僧人,也知此法。只是你的伤势太重,时日又拖得久,也别抱太大希望。”说完自去一旁休息。
萧云却再也无法平静,心头乱七八糟的念头层出不穷,一夜无眠。次日天色一亮,常欢将众人送至古道入口,辞别而去。少年们俱感他的宽厚亲切,忍不住泪洒衣襟。萧云接下这负担子,再不能不言不语,招呼少年们赶紧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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