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藏之不惧他恼怒,指着自己的心口,说:“颜尚书,看这里,你扎的。我这鲜血还没凉透凝固,你骗财骗色完了,就要划分界限。你觉得可能吗?”
颜岁愿怒极反笑,“分明是程大人自个往剑上撞,怎么又怪到本官这里。”
他又何曾骗财骗色?!果真是个无赖。
程藏之也笑说:“颜尚书,你忘了,你之前才当着一群人的面,要斩我稽首。我这出去了,回朝说你捅我一剑,你觉得满朝同僚,是信你还是信我?”而后,优哉游哉道:“颜尚书,晚了,咱两断不清也理不清。”
“……”颜岁愿脸色墨染,“程大人,真是计深虑远。”
“用计这个,不是我骄傲自满。”程藏之向颜岁愿微微扬起下颌,“我自入战场起,无人能胜过我。”
颜岁愿初次见程藏之这般唯我独尊的样态,与京中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模样,判若两人。二十又五的青年,锐气迸溅,英姿飒爽烈如骄阳。
连输两城的颜岁愿并未觉遗憾,反倒有些意犹未尽。这样敌手,除了程藏之再无他人。
思及此,颜岁愿敛住思绪,道:“程大人,还是想想如何离开此处罢。”
下坠的密道呈倒‘人’字形,地面崩塌土石积压。他们若是落在两支分岔,倒还好,若落在最底层,那就是活埋。
与程藏之活埋在此,颜岁愿仅仅是想想,便笑不出。
程藏之不在跟颜岁愿较量嘴上功夫,已经说得够多,够明白。况且,此处也不是与颜岁愿私会的好地方。
他站起身,修挺的身躯立直,便可触顶。颜岁愿不比他身量低,两人并肩站起,才觉得这里空间如此矮窄。
双臂抬起,程藏之五指触及头顶的土石。颜岁愿心知他在试探顶层是否厚实,若厚实此处便是掏空地穴,若不是,他们可就危险了。
头顶若是断层,会倾覆下将他们掩埋。更糟糕的是,倘若脚下的也是断层,他们被倾盖的同时,还会继续下坠摔死。
颜岁愿蹲下,意欲用手掌按在地面,或是轻敲击之类,看看脚下这层是否夯实。
“颜尚书,你稍等。”程藏之突然叫停他,颜岁愿一惊,以为自己触碰要害之处,却听程藏之说:“我手上沾灰,趁着你手尚未沾灰尘,把我衣袍系好啊。”
颜岁愿站起身,才注意到他只是虚掩着衣襟。皱着眉头,问:“程大人,你为什么适才不系好衣裳?”
程藏之满口惊讶,“这乌漆墨黑的,我眼神不好身上有伤,怎么扣的上。”颜岁愿闻言,勉为其难要与他系上衣带,却才伸出手,便听他又说:“再说了,又不是我自己解的衣带,是颜尚书你给我解开的。我为什么要系上?”
暗色之中,颜岁愿脸色一冷,也生生刹住手。朽口不言,继续要探查足下地层。
“颜尚书,你要是不给我系上,待我们出去之后,让援救的人看见我这幅衣衫不整模样,我再管不住嘴,说错了什么,让人误会,可不能怨我。”程藏之听见颜岁愿冷呵一声。
颜岁愿讥笑一句:“程大人,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问题。何必如此发想。”
你是想说我痴人妄想吧……程藏之顾自乐呵,“出不去也好,埋在这里,日后让人剖出来。还以为你我殉情,到时候,大江南北都传你我二人死同穴的美谈。想来亦然甚美。”
言罢,程藏之直觉身前一阵风,已经有人在给他系衣带。他听见颜岁愿说:“这样的噩耗,还是免了。”
“……”
程藏之笑不出口,因为这顶层,是断层。
几乎是刹那间,他猛地揽过颜岁愿。在颜岁愿惊异的目光之中,将他压-倒-在-身-下。他隐约见颜岁愿眸中怒火,燃起又熄灭。再看,里面倒映着倾颓覆盖下的土石。
闷响不止,土石滚落带出的兵荒马乱。尘雾笼罩,不见天日。
颜岁愿原本抓在程藏之臂膀的手,被程藏之扯下,以身相护。滚滚土石,奔流而来,像似飞流直下的瀑布浇在程藏之后背。
程藏之呛声咳嗽,不知是被砸伤所致,还是尘埃掩面所致。
颜岁愿透过眼帘的缝隙见他眯着眼,明明想伸手扇去呛人灰雾,却死死耐住护住自己的双手。
微微张口,话还未出,就满腔尘土没入。肺腑障滞,难捱的一时间力气都用不上,只能仍由云雾般的尘灰肆无忌惮侵入,绝断呼吸将要窒息。
直至,他面颊贴上另一张滚烫如火的面颊,自唇间缓缓渡来气流。
颜岁愿双目紧闭,像是被焊死的门户。先时因为下意识张口,险些窒息。若是睁目,只怕就要跟程藏之一并患上目疾。
原本,以为程藏之会无限停留于唇间。却仓促之间就移开,说话时带出的热息喷洒,颜岁愿听见他说:“我是真心的。”
不是同僚情,不是利用,不是算计,不是趁火打劫。是真心。
静默许久,泥石流般的动静才息止。两个人埋在土石间,不能轻易动弹。
程藏之与颜岁愿错开脸,不让对方瞧见自己的神情何许,声音里有种推脱意味:“谁让你不回答我到底恶不恶心,我只当你不恶心,所以才……”斟酌用词,“渡气。”
颜岁愿亦然偏过头,“是么?我是落水要溺死之人吗?”
“我想救你,管你溺死还是涝死。”程藏之心口松下巨石,轻松许多,他未怒。
可之前两次唐突呢?那又是为了什么?颜岁愿忽忆起程藏之促疾而去的鬓影,既心有怖悸,人有畏忌,为何强求?
程藏之心中到底有些忧惮,毕竟前两次唐突完还能溜之大吉,纵颜岁愿想拒绝他,他也是听不到令他不痛快的话。
本已经做好听颜岁愿严词拒绝的准备,程藏之却颜岁愿说,“程大人,你不是小姑娘,我也不是。”言下之意,你身上有伤,不必如此。
“……”程藏之听懂他弦外之音,“我怎么心痛如绞起来。”
颜岁愿是真不愿与他趣言,他双手掀起压在程藏之身上一块硕大如斗的土块。骤然间翻身而起,上下调转。躺下的程藏之见他背后一阵土石雨下,他猝不及防轻笑:“原来,你偏好在上。”
“我只是证明,本官不是弱女子亦不是文弱书生。”颜岁愿声线很是生硬,他肃穆着,续道:“但见程大人如此狼狈,染尘带土,便可知本官形容不端。程大人,面对灰里土里的人,说话、也该注意些了。”
程藏之好整以暇看他,确如颜岁愿所言。对方又是血又是灰,发髻也乱,但是他还是以一种欣赏稀世珍宝的目光看他,“话虽如此,坏就坏在,颜尚书如此狼狈,竟也别有韵致。”
“程大人,你确实是离目盲不差了。”
“……”这是说他瞎呢。
而后,程藏之再如何调侃,颜岁愿都不应答。只想着如何从废墟之中脱身。
忽然听见一阵犬吠。
颜岁愿一愣,心中讶然,此间居然还有狗?定是幻听。
程藏之却拍拍他的肩头,“没幻听,我的狗来了。”
“……”
他的狗?颜岁愿忽然忆起整个刑部都没拦住的那条黑狗。
“小……石?”他不确定道。
程藏之道:“不是石头的石,是十年的十。”我遇见你的那一年,也遇见了这条狗。他忽而又说:“马上就改名十一了。”
“……”颜岁愿难以言答,这犬的名字竟还是一年一改。
犬吠声越加近。
很快,赵玦、佑安、二位副使皆到了。
程藏之和颜岁愿是被埋在最底层,他们各自分开立在两条岔道,等人把两位高官挖出来。
佑安有些焦急,“赵侍卫,你这犬确定大人在此处?!若是弄错了,再塌陷下去,大人就危险了!”
赵玦冷看他一眼,“这犬跟着公子十年了,马上就十一年了,熟知公子的气味。曾经带着军队去救援陷在埋伏下落不明的公子,除了这只犬,没有人能找到公子。”
“可那只能找到你家公子!”佑安气不过,“我家大人若不合你家公子一处,你挖开这里,引起塌陷害了我家大人,怎么办!”
甭看佑安是个文弱小厮,此刻为了自己家大人,那是一点也畏惧带刀侍卫赵玦。两个人吵闹愈演愈烈,生怕发生械斗的两位副使各自和稀泥。
季瑛劝赵玦道:“程大人对颜尚书一向爱重,若是伤了和气,赵侍卫也会惹程大人不快。”
蒋副使劝佑安道:“眼下颜尚书不在,咱么文生哪能跟他们武生硬扛,小郎莫要像颜尚书一般性直。”
二人不劝还好,一劝惹得赵玦和佑安双双发难。
“我家公子哪里爱重颜尚书了!少胡扯八道!”
得,季瑛想,有其主必有其卫,一样目盲无救。
“我家大人性直哪里不好!正直为官,比那些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令人钦佩!”
得,蒋副使及时闭口,有其主必有其仆,一样性直气人。
又是一阵犬吠,黑色皮毛滑顺光亮的犬不停狗刨。
“……”
众人看着被刨出的两位大人,心口堵着大石,遐想的太多可言的太少。
颜尚书虽然戾气重,动不动就给一群贪官污吏挖坟,但毕竟不是常年征战之人。蓝田生玉一般的人,瑶林玉树,翩翩清淡公子。
程大人,人人皆知的歼灭突厥铁骑的河西驻军主帅,纵然如何长袖善舞,面相的煞气都洗不净,血海骨山淘沥出的人物。虽眉目如画俊美无俦,可却全无秀气,长眉若锋,凌厉坚韧。
这怎么看,都不应该是颜尚书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