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仪山庄

萝仪山庄

过了几日,蒋府一大家子,除了好莲留守蒋府,其余各房都乘了大车,前往雍山的“萝仪山庄”。二少爷尽孝心,说今年天气格外寒冷,牡丹开得晚,迟迟不见打花苞。最近暖和,陆续开放了,竟特别地丰姿艳丽,分外妖娆。请老爷前去赏花。

这几日日头有点大,下午也开始闷热闷热的。雍山郁郁葱葱,应是使人心旷神怡的悠闲地。老爷便准了,允许大家子去呆个两、三日。

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雍山时,天已黄昏。

山庄丘陵起伏,绵延七、八个山头,约两千亩。山门进去就望见全种的花草药。

一眼望不到边的蒲公英,正在开花结籽。成千上万朵毛绒绒的白色小球遍布山头,在夕阳金黄的余晖里,一些玲珑可爱的小伞借着徐徐的晚风,冉冉盘旋升空,如梦如幻。蒲公英的花盘外壳呈黄绿色,要及时采收才是,不然花盘裂开,就要大量飞散损失了。

紧挨着的是大片忍冬,黄白二色的小花束挂满了藤蔓,发出浓稠馥郁的芬芳。

远眺过去,半山腰是繁茂的牡丹,山巅上屹立着萝仪山庄。

它并不是一般构造的几进几出的四合院,而是两栋独立的三层木楼并着。前面一个小院,小院左右是两排平房,供下人住宿和做家务。老爷奶奶、二少爷住左楼,大少爷、三少爷住右楼。

看着这万花丛中的房屋。老爷问道:“怎的全种这些花花草药?”兰轩答道:“只这块山头是。因母亲生前喜爱花草,故而在山庄周围全种的这些。”

老爷不做声了。

一行人进了山庄,梳理整洁。因为赶了将近一天的路,都累了。简单用了晚饭就早早休息了。

八角盘式珐琅烛台上的烛光跳跃。老爷蒋呈锦已躺下。三奶奶没跟来,二奶奶便左右服侍着。好久没有伺候老爷就寝,二奶奶显然有些生疏了,笨手笨脚的,差点把脸盆的水给泼洒出来,但她脸上带着难得看见的一种喜色,五官都往四方舒展开去了。

听着丽娥“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在宽衣解带,床上的蒋呈锦开口道:“你回房去歇息吧。”丽娥眼里闪过一丝怨念:“老爷!”

“我闻不得烟子味!”蒋呈锦翻过身,把后脑勺对着丽娥。

“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有抽烟了!晓得老爷不喜欢,这回连烟枪烟丝都一概没带来。”丽娥着急地表着自己的忠心。

“有用么?头发根根都是烟丝,整个人就是一大烟枪!” 后脑勺固执地一动不动。

“临出门,妹妹交代要伺候好老爷。”丽娥把好莲抬出来了。

“这不完了么?我都已经躺下了。”

“老爷半夜胸口疼起来怎么了得?”丽娥还不甘心,继续纠缠着。

“你这是咒我呀!心怕我今天不疼是不是!”蒋呈锦有些愠怒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二奶奶丽娥无奈,只得轻轻掩了房门,一晃一摇着胖胖的身体,踏着木梯,攀上二楼。吴妈正认真地在桌上摆弄着什么,见二奶奶又回来了,忙迎上去,问道:“怎么,忘了什么东西?”

二奶奶并不答,瞧见桌上的佛像、佛串、香炉一堆东西,就对吴妈嚷嚷起来:“念、念、念!有什么好念的!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肉身都化为泥了。死的时候,这山庄连影都没有,不过是冠了一个名字,就把你吓成这样!烦不烦?”

吴妈不敢回声,小心伺候二奶奶梳洗。

丽娥歪着脑袋问吴妈:“你闻闻我这头发,有一股子烟味没?”

哪用凑近,二奶奶全身上下都散出大烟的气味,吴妈不知所谓,答道:“要不给洗洗,可天都这么晚了!”

“不用!”丽娥用劲扯拉衣裳上面的盘扣,愤愤地嘀咕着:“我是烟枪!她是啥?蜜罐子还是香坛子?我看就是一条勾魂索!把他的魂都勾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

吴妈明白二奶奶又在生那个人的气,就不再张嘴了。

她还记挂着一件事呢,之前没念成,心里终究不踏实。等二奶奶睡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她轻手轻脚地摸下楼,往右楼底层去了。那里是大厅,没人会打扰她念经。

三少爷宝松凑近烛光,手里捧了一本书翻得飞快。松珍已经躺上了床。赶了快一天的路,她有些腰疼,早在路上不适,在车里就以宝松的腿做了枕头躺了一会儿。

“快些睡吧!还没累么?”听得“窸窸窣窣”的动静,探头出帐一望,烛光旁的人竟是在看书,松珍有些哭笑不得:“你何时用功起来了?大白日又不看,临睡时才来学。我还不晓得你?不用装模作样了!”

宝松没有抬头,还把手指放到舌头上润了润,继续翻书,道:“不要扰了我。我好不易才来了这劲头。改日就是求我也不干了。”

“少唬人了!你还能学长久啦?就是把你独个关进笼子里,高高挂着,也学不进去。”到底还是有一点好奇:“翻得那么快,看进去了么?学的啥?”

“不是学,我是在找字。”

“找字?”

“嗯!得给咱儿子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儿!”

“名是老爷取的,哪轮到你了!”

“我取小名成不成!”

松珍“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的手抚上微微凸出的肚子:“着什么急?才多大,早了点吧!”

“不早,我都找了几个月了,连第一个字都没弄好!照这样弄下去,等光屁股小孩都能叫爹了,我都没有取出来。”说着,宝松却又把手里的书扔掉了:“哎呀!眼都看花了,不找了,睡了!”他把鞋子一蹬,就要爬上床。

“怎么不洗洗!”

“累了!不想洗。”

“你的汗脚丫子,要把人臭晕过去!”松珍使劲推着宝松,欲把他赶下床。

“那你帮我洗嘛!”宝松撒娇道。

“我这身子,怎么弯下腰来,把你的儿子压坏了行不行?”

“算了!算了!我自己洗。等儿子生出来后,你可要帮我洗脚。都被你洗惯了。你才洗得干净!”

“好好好!我帮你洗,洗一辈子!”

山中的夜格外宁静,只有夜虫嘶嘶和小风掠过花草的微声。

卧房里一点点药气也没有了,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是楼下的牡丹地飘上来的,也混上远处大片忍冬的味道。这新香的气氛,仿佛催情丹一样使人发狂。

梅鑫今夜特别兴致高,咬得格外起劲,竟发出了“嘶嘶”的满足之声。慧珍咬紧牙关,顾不上疼痛,提心吊胆着是否被别人听见。

这里不是梅园,没有那么宽的院子。春巧和梅红就住在另一个厢房内,与慧珍这边只隔了一间客厅。还好梅鑫体力不济,一会就累得下气接不住上气。他沉沉地睡去了。慧珍艰难地披衣起身,一刻也不想再停留在丈夫身边。她步履蹒跚,弱柳扶风一般地步下了楼梯。

她行至底层,这漆黑空寂的夜里,能去哪里?想走却也没有方向。慧珍一时彷徨伤感,驻在楼梯口定住了。夜风温暖地亲抚着她的脸发,泪光在她的眼里流转。

忽然旁边厅堂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呢哝声。这大半夜的,慧珍吓了一跳,她擦干眼泪,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听:“誓救众生,手中金锡,振开地狱门……大悲大慈,大圣大慈,本尊地藏菩萨摩诃萨……”原来是二奶奶房里的吴妈。她偷跑到此,寻了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便不再怕人打扰她了。

她把手里提着一个小香炉摆在条桌上,再从布包里捧出一尊金粉饰身的地藏菩萨摆好。她焚香三柱,跪拜在佛像面前,虔诚地念持着经文。

她全身心沉到经咒里面,念得甚是投入。突然后背一凉,一股阴风而至。耳边听得“吱呀”声响,分明是大门打开的声音。吴妈绷着身子勉强转身回顾:一个蓬头散发、白衣飘飘的身影逆着惨淡的月光,静静地立在门边。

吴妈惊得飞了三魂,丢了两魄,俯身倒地,结结巴巴地低叫:“大奶奶!你是大奶奶!”那个魂影的嗓音无比地幽怨,随着夜风一荡一荡地飘了过来:“吴妈,是你啊!”吴妈抖着身子,上下牙打架:“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慧珍惊疑地走进屋,看着全身筛糠一样的吴妈,要扶她起来。可手刚刚触到吴妈,她又哀嚎了一声:“我有罪!我有罪!奴婢已经知罪了。我不该听二奶奶的,拿药去害你。”

“二奶奶?药?”影子重复了一遍。

“药是刘之昌拿来的,我只管放的,都是二奶奶逼我呀!可是……”

吴妈鼻涕眼泪地流成了一片。突然她回过神来,大奶奶怎么会叫她吴妈?当年她可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呢!吴妈一下子收回了话,这显然不是大奶奶代萝仪的鬼魂!听声音倒有几分像大少奶奶慧珍。

吴妈忽然间却是更慌了。她刚刚胡言乱语一通,说了些什么话,那个人会不会听清楚了?吴妈脸色骤然变成死灰,自己倒更像是半夜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她把那一堆东西乱抹进包布里,如惊弓之鸟地逃了。

慧珍白着一张脸也是惊魂未定。她万万没料到,自己半夜起来透个气,竟然知晓了一个陈年秘密。

从吴妈的片言只句里可以推断出,蒋府大奶奶曾经遭受过迫害!里面牵扯到了自己的婆婆。还有一个叫“刘之昌”的大夫,吴妈也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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