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立于1878年的开平矿务局,在英国人接手之前,并非一帆风顺。
准确来说,仅有上世纪80年代的若干年,才是最成功的几年。
就好像很多创业初期的公司,最开始打拼江山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各种难题上。
因为新式煤矿,用的是机器开采。凡是涉及到机器,就有使用、维护和后期维修的层出不穷的配合问题。
随着深入开采,排水、通风等问题愈发严格,大家更是疲于应对。
当时,矿务局用的工人主要是广东人。
而管理层,高层是外籍,中下层同样是广东人。
因为当时的人,普遍觉得广东人无论干活,还是管理都具备其它地方人口所没有的高效性。
在1894年,开平煤矿发生过一次矿难,30多个旷工被活埋。
因为当时的报纸和通信还不算发达,此事被按下了。
可5年后,一次严重性透水淹井事故,却引发了全国社会各界的关注和担忧。
因为此时管理层的矛盾出现了。
外籍高层管理者,根本不懂汉语。
广东人喜欢抱团,从管理层到工人拧成一股绳。每当外籍高层管理者下达命令,他们就阴奉阳违。
你说你的,我干我的。
这导致后期矿上出现的各种问题难以解决。
再加上管理层的腐败,可以说当时的开平矿务局是做赔钱的买卖。
矿务局的总工程师,从金达换成了安德鲁·伯特,再到胡华,乃至于后来的威尔逊。
后期煤矿被胡华骗去之后,裁撤了大量的广东工人和管理层。
如今林贵君算是仅存为数不多的广东管理层之一。
公事房、总账房、考工、采买、机器、采煤、监工、杂务及售煤处,此时都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
林贵君对一个把头和煤师抱怨说:“这些洋鬼子,走一个来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工人活计朝不保夕。如今,又来了个赵传薪搅局。我听闻,赵传薪欲停滞煤矿,这岂非胡闹?究竟是想救我等,抑或害我等?和洋鬼子有甚区别?”
把头竖起食指:“嘘……收声,那赵传薪可不是好相与的。”
“收甚么声?”林贵君忽然爆发:“若洋人欺压也就罢了,他赵传薪还他妈的战神,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他挥舞着拳头,掷地有声的骂着。
旁边的煤师却忽然插言:“林总办,此言极为不妥。当年朝廷办矿,告诫唐廷枢总办——亦当权自我操,勿任彼族搀越。李中堂也曾言——此局所出煤斤,供应北洋制造各局及兵轮之需,若以之畀付外人主持,诸多掣肘。
直到煤矿完全被英商把持,这才裁撤诸多工友,要论罪魁祸首,那在于英商,不在于赵先生。
赵先生若夺回矿权,早晚也是要恢复开采事务,操之过急会教英国人钻了空子。”
林贵君已经有些上头了,闻言对把头说:“伱瞧瞧,你瞧瞧,他倒是当起老好人了,究竟他还是当地人。”
煤师一听,瞪大了眼睛:“林总办,滦州境地,又有几人是当地人?不都是外来户?”
大家都是外地来务工,慢慢聚集起来的。
真正的当地人没有几户。
他这个委屈啊,只是就事论事,这还不知道事情要朝哪发展,林贵君便妄下定论,可煤师对赵传薪向来是尊重的,所以才替他说了句话,没想到就引火烧身了。
把头平时和煤师交好,因为总是凑在一起逗闷子。
但他和林贵君都是广东人,在这里,他们的派系向来以团结著称,只是英商完全把持矿务后有所收敛。
况且他不日即将娶亲,可不能节外生枝。
所以关键时候,他还是会和林贵君站在同一阵营,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是啊,林总办所言不差,但凡赵传薪令我等失了活计,便是恶人,与洋人别无二致。”
煤师张张嘴,却没说出别的。
他还要靠着这份工作养家糊口呢。
正在此时,威尔逊来到公事房,用夹生的汉话说:“管理者皆来代表办公室。”
众人赶忙起身跟随。
煤师这时候为了缓和气氛,低声道:“林总办,看威尔逊印堂发黑,怕是有祸事了。”
林贵君眉头一皱:“怕不是赵传薪那灾星来了?”
等到了代表办公室,众人只见威英脸色灰白,颓唐的坐在办公桌后。
这么多人来,他连头都没抬。
等到齐了,威尔逊才咳嗽一声提醒:“先生?”
威英长叹一口气:“祸事了。”
众人心里一紧。
果然,威英苦涩道:“赵传薪欲强夺开平煤矿,永久关闭。”
赵传薪当时说的是和英国人拖,拖到他们放弃。
后来又因为裕盛轩的各行业老板,他临时改主意,准备继续开采,和英国人硬刚到底。
可威英因为无力对抗赵传薪的铁腕,却又不愿意让赵传薪顺利接手,于是临走前还要出个损招。
“威英先生,这,这,这万万不可啊……”林贵君一下就急了。
永久关闭煤矿,那他的权力不保,管理层的高薪同样也没了。
威英四十五度角望着天花板:“世人皆知,赵传薪专与我们洋人作对,残害我们,掠夺我们财产,事到临头,我又有什么办法?”
林贵君急忙问:“威英先生,伦敦总部那边怎么说?”
威英摇头:“我才刚刚发电报通知总部,即便总部发力,也是鞭长莫及,唯有我大英军队可以制衡赵传薪,但铁路沿线驻军刚被赵传薪击溃。他限时明天之内,将一切文件卷宗以及财务交接,驻扎于京师畔以及天津卫的军队一时间难以赶到。你们各房着手准备吧,赵传薪脾气可不好。文件卷宗准备好,便卷铺盖,等着走就是了。”
一群人沮丧的垂下头颅。
却听林贵君吼道:“我不同意!”
对他的反应,威英错愕。
预先挑拨离间没问题,但不能影响交接,否则那个屠夫是真的能宰了他。
他脸色一黑:“不同意者自去即可,工钱别领了。”
林贵君:“……”
众人闻言,只能默然离开。
可出了办公室后,却各个对赵传薪破口大骂。
“狗日的赵传薪不得好死!”
“夺我饭碗,不共戴天!”
“哼哼,事情没这么简单,他赵传薪是厉害,可他毕竟不懂得开采,说不得还要求我等……”
威尔逊侧耳倾听,冷笑说:“当初您留下一部分广东人,没想到此时还有奇效,定能让赵传薪焦头烂额。”
威英幸灾乐祸:“有我镇压,林贵君或许不敢造次。可若等赵传薪来了,各种怨气必然爆发。既然他要继续开矿,如果我们大英军队无法收回煤矿,就等赵传薪破产贱卖重新夺回。别忘了,他要开矿,还有个滦州矿务局这个对手呢。”
开平和滦州煤矿,但凡压价竞争,就会两败俱伤。
再加上林贵君这些人搅局,当初李鸿章都动了要贱卖的念头,要不是担心背负卖国骂名,怕是早就易手了。
最后玩火自焚,落入英国人手中。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整理案头。
……
翌日。
身在港岛的李光宗,忽然接到一通来自于关外的电话。
打来的是徐世昌。
“行道,听闻塞外有匪寇纵横草原,击杀洋人横行无忌,可与赵炭工有关?”行道是李光宗的字。
上次,徐世昌和李光宗联络,他算是倚老卖老,听闻李光宗没有字,就给起了一个。
光宗,取自光宗耀祖,最早出自于元曲《曲江池》。
这个词,放在名字里过于招摇,有点显摆的意思。
所以取字,就要压一压锋芒,但还要正派,要贴合名字。
李光宗为人沉稳干练,头脑精明,为赵传薪做事的这些年来颇有成绩,知道些内幕的人,都晓得他是赵传薪的头号大管家、钱袋子。
所以他已经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于是,徐世昌截取了《孝敬》中的: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已经立身,然后该行道。
行道立意高远,远比光宗要好听的多,这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其实,当时徐世昌也有将李光宗高高捧起的意思。
暗戳戳的告诉他:你小子立身行道,不能光顾着小家赚钱,要为大局考虑,要帮我除掉日本间谍。
而塞外,清军搜捕凶徒无果,闹的动静很大,这风格很赵传薪。
加上徐世昌求赵传薪办事,立即想到了他。
李光宗其实没收到赵传薪的消息,但他看报纸了,犹豫了一下斟酌道:“徐总督,你可知当时有座喇叭庙,死了一老僧,名为玄春?我们鹿岗镇,对日本间谍敏感,我个人认为玄春即为日本间谍。此外,塞外风传杀洋人者乃日本人,应是先生嫁祸给日本人。别看此计漏洞百出,可百姓喜闻乐见。”
徐世昌打电话来,根本不是为了这件事。
但他为人圆滑,也因此为世人所诟病,此刻老毛病犯了,必须兜几个圈子,先夸夸人再说。
他哈哈一笑:“赵炭工行事诡异,想来嫁祸日本人,只是引蛇出洞之计。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问世间也只有他赵炭工一人可行。”
李光宗也乐呵呵的胡乱敷衍了两句。
什么十步杀一人,先生十步不杀十人都算他心慈手软了。
此时,徐世昌忽然语气变得郑重:“行道,有一事,还需你从中缓颊。”
李光宗多聪明,立刻猜到这才是老登的真实目的。
他都不想听,立即道:“我人微言轻,没人会听我的。”
“不要妄自菲薄!”
“德薄能鲜,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当,没事的话,徐总督我先挂了哈。”
“等等,行道,老夫素来知晓你为人古道热肠,乐于助人,这次算老夫欠你一个人情。” шшш⊕тTk an⊕c○
李光宗捂着话筒“呸”了一声,然后道:“徐总督,人情这东西,欠多了容易不还。”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
徐世昌顿了一下:“老夫行事兼收并蓄,外间诋毁老夫为‘水晶狐狸’。可行道随便打听,老夫有人情必还。”
“是吗?”李光宗眼珠子一转:“那徐总督还请说说看。”
“咳咳,行道或许还未收到消息,赵炭工已然杀至滦州,正暴力夺取英商的开平煤矿。开平煤矿乃袁项城的钱袋子,当初被张燕谋那蠢货给卖了,袁项城无可奈何,却一直暗中图谋。若赵炭工搅局,会坏了袁项城的大事,不若行道劝说赵炭工收手?”
袁大头想解决事情直来直去,可徐世昌向来喜欢智取,所以根本没说实话。
开平煤矿这桩公案,一直都没个定论,其中是是非非牵扯甚多,就算当事人都迷糊,遑论外人?
他徐世昌这样撒谎,李光宗必然也搞不清虚实,更不会联系袁大头查明实情。
李光宗果真如此,他迟疑道:“我只能将你的话原封不动给先生说了,余论待先生回复或见分晓。”
因为他知道,先生有时候做事很随心,不计后果,偶尔真会闹出乱子来。
徐世昌大喜:“行道果真是当世之杰,年纪轻轻可堪大任……”
……
周学熙来开平矿了。
他抵达矿务局后,发现走廊里不见一个人影。
原来,威英和威尔逊担心有些事情露馅,将管理层都赶到了九房,不让他们出来。
当周学熙敲开办公室门,随着里面一声略带颤抖的“请进”,他推门而入。
办公室中,两个面色紧张,又有些恭谨的起身迎接的威英和威尔逊懵了:“怎么是你?”
他们还以为是赵传薪来了。
周学熙也疑惑:“为何不见有人?偌大的矿务局缘何如此空旷?难不成九房管理者皆已辞退掉?”
威英怫然不悦,反问道:“周总办,你为何来此?”
周学熙理所当然:“来为赵叔父交接煤矿。”
“啥?赵叔父?”旁边威尔逊懵逼的问。
“哦……”周学熙想起来路上听见赵传薪昨夜凶神恶煞的事迹,腰板直了起来,鼻孔朝天淡淡道:“赵传薪乃家父挚交,故我该尊称他一声叔父!”
原本还不情愿叫,现在看来,出门高呼一声:我叔赵传薪。
试问谁敢惹他周学熙?
狐假虎威,周学熙是懂的。
威英和威尔逊目瞪口呆:“这……”
两人心说你他妈脸皮可真厚,亏得你能叫的出来。
周学熙见两人好像被猫吓到的耗子战战兢兢,顿时更加得意,一摆手:“废话休提,今日我来交接一应手续,且拿出来看看。”
爽!
威英是他的老对头。
自滦州煤矿开矿以来,二者出招接招,你来我往,斗的不亦乐乎。
打价格战,起初周学熙还占上风,可后来他发现这些洋鬼子竟然敢赔钱卖煤,并且资金充足,这能将新开的滦州煤矿活活耗死。
周学熙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如今终于跟着赵传薪吐气扬眉一次。
而威英和威尔逊面色突变,因为他们想到了一件事。
之前他们觉得,赵传薪如果在开平继续产煤,那么就会和滦州煤矿打架。
可滦州煤矿的总办周学熙都来了,难不成两人要联手?
想到了这个可能,两人冷汗涔涔。
还没开始呢,计谋便折了一半。
对视一眼,二人都有些六神无主。
“你们这些洋鬼子,惯能琢磨坏心思,还愣着作甚?速速拿来。”
威英惧怕赵传薪,只得将资料全都交给周学熙。
周学熙毫不客气,拽过一把椅子,翘着二郎腿开始看,嘴里还哼着小曲。
他手指头沾了沾舌头,就着口水增加摩擦力翻着卷宗,腿还一抖一抖的。
看了半晌,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郎朗诵读声:“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周学熙不禁抬头。
威英和威尔逊面色难看。
吱呀……
门开了。
赵传薪右手捧着一本《孙子兵法》,左手背于身后,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放下书,乐呵呵道:“读孙子兵法,品快意人生。生子当如赵传薪,月产煤炭十万斤!贤侄啊,叔父将这本奇书赠予你,日后定要细细研读,对你有好处!”
周学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