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尔典的离开很是悄悄,此时得到战场确切消息、知道复兴军正在反攻日本的北京根本无暇关心一个洋人的离去。哪怕他是英国人,他也没有办法决定中日之间的战争,更没办法影响中日之间的胜负,一切的一切,都掌握在复兴军手里,都在国人自己手里。国人没空管英国公使的去留,杨锐也没心思发什么感慨,他还好很多事情要忙,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如何结束这场战争。
银安殿的内书房里,外交尚书谢缵泰、前驻日公使王广圻、情报局张实、情报局日本司司长章宗祥、国会议长杨度、礼部尚书章太炎、杨锐私人顾问岑炽,总参徐敬熙,正就对日策略开调研会。杨锐虽然心中对日本已有想法,但他还是要听听大家的意见,这样晚上开常委会时,这些方案好拿给大家集体讨论。
书房里的诸人都彼此间熟悉,唯有前驻日公使王广圻和情报局日本司司长章宗祥坐在屋子里有些忐忑。特别是章宗祥,他一不是复兴会会员,再不是革命党,官阶也低,能被总办张实带到银安殿已是大吃了一惊,再和总理等人同处一屋,而且还是平等的坐着,这让他感觉屁股底下有炭火一般,半天不舒服,好在一开始就是总参的徐敬熙中将给大家介绍战情,大家顿时被战况所吸引,而他也略为自然起来。
“……现在东北第7军已经包围了身处大孤山的日本近卫师团,并且将安东派出的一个师团援兵击溃;摩天岭、宽甸方向的第10、第11两个集团军也发起了牵制性进攻,现在第7军一部正在进攻安东。如果要拿下了安东,并深入朝鲜,那在整个潜艇部队的封锁下,除了被第1军咬住的第4军的两个师团外。整个日军都将失去东归的退路,可以说,我军已经将整个日本陆军大部囚困于沿海地带。
因为坚壁清野执行的极为坚决。日军一旦失去海路运抵的给养,那么等自带的给养消耗完毕后就会自行奔溃。辑安方向的日军情况最好。它虽然被第1军咬住,但补给线是不是通畅就要看那些朝鲜义兵了;安东方向日军因为一直没有开战,给养问题虽有,但只要第7军占领安东,那这几个师团就会全线奔溃;唯独旅顺方向日军有一个要塞,这里面粮食等物资最为丰富,以目前此地的人数看,支持三个月到五个月怕不成问题;
问题最严重其实是直隶日军。为了筹备下一期攻势,日军前段时间的船只都在运兵、运炮弹,粮食虽然有运,但有六七十万人囤积于此,每日要消耗的给养近一千多吨。按照情报部门的测算,即便日本人一天只吃一餐,二十天之后也会断粮,当然军队是有不少牲口,可即便是杀马那也只能维系一个月。
对此情况日军将有两个应对方案,一是进攻。在断粮之前攻入北京,这将被他们认为是唯一的胜利之策;二是陆军不进攻也不投降,即刻把征来的朝鲜劳工赶走以节约大批粮食。而后能固守多久就固守多久,真正目的是等海军突击,实在没有办法的话,那就只有通过外交斡旋获得一个体面退走的协议,再不行才会决死一战。
从我军宣布封锁渤海到现在已过了十二个小时,如果日军明日拂晓前还不进攻,那他们便是采取第二种方案了。日军如果选第一种方案,或许对我军将会造成极大的杀伤,但其自身也会在进攻中被大幅度削弱。最终全军覆灭;而第二种方案,也许同样摆脱不了全军覆灭的结局。但是最少能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徐敬熙对着地图简要的把敌我态势介绍了一下之后,再一句‘诸君。我已经介绍完了’就退了下来。正如战争是政治的延续,现在要讨论的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他这边话说完,接下来说话的是谢缵泰,他的介绍其实是针对章太炎、杨度、岑炽三人的,也只有他们对现在的外交形势不是很了解。
“当今对我国最有利的形势是欧战诸国大战,同时俄军被我军剿灭并牵制,这使得英法两国对中日之战无法干涉。而唯一能干涉远东事务的美国,则完全站在我们这一边——在本次会前,来自华盛顿驻美公使陆征祥的电报告诉说美国对我们登陆台湾完全支持,甚至,考虑到琉球也是中国曾经的属国,威尔逊总统建议我们应以同样的方式登陆琉球,甚至是日本……”
谢缵泰说到此,屋里章太炎和杨度同时出声:“卑鄙!”“不可上当!”两人都是急切而语,谢缵泰并未被他们打断,而是接着道:“我国之战争目的,就是趁欧洲列强鏖战之际,彻底将日本打败,收回台澎、光复朝鲜,并在鼓舞国人之时重新划定东亚秩序,以获得一个有利的外交环境。
有人建议说,既然接连打败了日俄,又有美国有支持,那接下来就应要求英法德奥四国交还租界、废除不平等条约,但总的战略却不是这样。欧洲开战,所消耗物资甚巨,无限制潜艇战我们已经做出榜样,其最终会被德奥两国所采取,届时全世界的商船将会被德奥两国潜艇大量击沉,所以所现在我国最好挣钱的机会。
商部和工部之前一起拿出了一个计划,现在沪上正在筹备的亚洲国际贸易商品博览会就是其中之一,除此,钢铁、煤炭、造船、航运,在欧洲长期战争下,这些物资的价格定为翻倍上涨,因此,我们不能得交恶于欧洲诸国,尤其是不能交恶于英法,至于战后双方关系如何,那就战后的事情了。
以此外交形势为背景,现在要考虑的是战后的对日关系。现在日军囚困于直隶,复兴军有能力打到釜山,潜艇则能封锁渤海,封锁日本诸港,还有。刚才惺初漏忘了介绍一支新军队,那就是复兴军空军……”
“确实是忘记了。”徐敬熙站起补充道:“复兴军空军成军于去年年中,东北俄军之所以这么快被歼灭。在于一开战他们就受到了来自空中的猛烈打击。现在空军有一千余架飞机,这些飞机有不少是能悬挂近千斤炸弹的。从釜山起飞,可以直赴日本本土。日人居所素来是用木头的,一旦炸弹扔入各大城市,必定引起火灾,届时风助火势,包括东京也将焚为白地。”
徐敬熙是军人作态,介绍完情况就不多话,接下来还是谢缵泰道:“我国与日本之间。最终是要谈判的,但谈判应该怎么谈,分寸拿捏到何处为好,中日之间战后的关系到底该如何,是极其值得深究的事情。诸位就这些谈一谈吧,按照习惯,从官最小的开始。”
领导一说话,底下的人难保不会附和,所以研讨会的惯例是官最小的最先说,不然真等杨锐开口定了调子。这会也没有必要开了。
谢缵泰一说完,诸人就把目光看向章宗祥。他留学日本,前清的时候他可是备受肃亲王、庆亲王赏识的。后来光绪复出对日关于安奉铁路谈判,就是在他和曹汝霖等人协助完成的,之后新朝定鼎,他因为处身巡警系统就被国安局收编了,后又因为有留日背景,被调至情报局日本司做文职工作,凭借留学经历和才智,其很快就成了日本司司长,混的虽不如前朝好。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和前清不同。新朝头顶上是没有封顶的,只要确实有能耐。做到厅长、协办是很有可能的。
前面的战情介绍只让章宗祥惊叹复兴军何时变的这么强,日本也是世界列强,就这么的被轻易打败了,而且还在没有海军的情况下。当战情介绍完毕,谢缵泰的发言又让他开始深思这场胜利后中国如何才能获得最大之利益。就值此时,谢缵泰让他先开场说对日该如何,弄得他本已不再急速忐忑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总理,各位…大人…,下官……”看见这么大人都盯着自己,章宗祥满头是汗,能在总理面前畅所欲言是他做梦都想的,可现在他却一句话都说不来。
自己的下属紧张,旁边张实咳嗽一声道:“你还是将日本的情况给大家大致介绍一下吧,这样诸位大人对日本的情况了解的也更清楚些。”
“是!是!”章宗祥终于想到要说什么了,当下开口道:“日本虽说是天皇制国家,但其国内政局完全被九元老所制,岁月过往,明治九元老现在就只剩山县有朋、松方正义、井上馨、大山岩、桂太郎、西园寺公望等六人。这其中山县有朋、桂太郎、井上馨都是长州藩出身,而大山岩虽然是萨摩出身,但在诸多立场上和长州藩一致。
此次日本对我国开战,挑起者就是长州藩诸人,而大正天皇对此也极为支持,神武前一年日军侵辽东,也是大正天皇极力支持的,但此不为议员所赞同,所以大正后来才有诸多出格作态,其实此人气短量小,又好大喜功,崇尚西欧主义,一心只想开疆拓土,根本听不见西园寺公望、井上馨等人的劝告……”
章宗祥说道有些零零乱乱,但意思大家还是听得明白的,其见诸人不约点头,心里也就更壮了一些,开始把日本对华政策的来龙去脉简述了一遍:
“日本对我国,以甲午为前后,态度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主要是攘夷论、富国强兵思想的体现,比如幕末大家吉田松阴为代表的先征韩再征华的策略,这其实也是对佐藤信渊宇内混同秘策的继承,此段时间日人征韩征华之论只是书斋里的妄想;
后到了明治,攘夷说被兴亚论取而代之。不过此时除征韩论之外,又有日清合纵论之说,如樽井藤井的大东亚合邦论之序言,就为时人所关注,又有日本左院少议官宫岛诚一郎提倡日支提携,以对抗欧美;最后有曾根俊虎组织的兴亚会,倡议亚洲各国‘心志相通、缓急相扶、苦乐相共、振兴亚洲’等。
不过这些人之言论并不在日本占主流,到底是兴亚还是征亚难以细辩。或许其人是有中日提携之意,但前清无法振作,其征亚之心又起。甲午日本间谍荒尾精其提倡的兴亚策其实就是征亚策,其影响下的宗方小太郎也是征亚的积极支持者。荒尾精在汉口创办的乐善堂就是日本最早的间谍组织。甲午后,汉口乐善堂诸多日人组成的乙未同志会,后经贵族院议长近卫笃麿改良。更名为同文会,三年后又与和平冈浩太郎、犬养毅等人创办的东亚会合并。变为东亚同文会。
此时的兴亚论则绝大多数都是征亚论者,只是甲午后虽然前清割让了辽东,但三国干涉下,日人又不得不归还辽东。这就给那些征亚论者浇了一盆冷水,那就是欧美诸国不会坐视日本吞并中国,也正因为此,当年甲午时伊藤博文完全不同意桂太郎的直隶平原大决战,因为一旦前清朝廷垮台。那欧美诸国必将我国瓜分,到时日本还是处于欧美威胁之下,所以桂太郎最终被日本天皇以养病为名召回日本。不过桂太郎等长州藩却认为这是文官坏事,深以为憾。这才有此次日军登陆京畿、妄图与我复兴军决战之事。
甲午之后,深知征亚已不可能的日人以近卫笃麿等人为代表开始提保全支那说,又开始高唱同文同种、亚洲一体、相互提携之说。不过此时他们和欧美各国已没有差异了,其所争取的也是只是日本在华利益而已。”
章宗祥的介绍完了,但这只是介绍日本近百年来的对华政策演变,根本没有提及他的对当下中日战事的看法,于是谢缵泰问道:“那以现在只想争取本国在华利益的日本。这战被我们打了回去,以后他对华政策又会如何?”
“这……这要看这次我们拿走些什么。台湾对于日人并不太重要,其获取台湾之后。因投入甚大,曾一度想把台湾卖给法国。现在虽然岛上建设妥当、投资不少,可相比于朝鲜,台湾还是不重要的。以伊藤博文的话来说,朝鲜就像一把对准日本腹部的匕首,所以在台湾和朝鲜之中,日本一心要保的是朝鲜,釜山离日本实在是太近了。
此战若是只是在收回台湾并轻惩日本,那其对华将有一个极大的改变。可这又一个前提。那就是大正天皇、山县有朋两人,特别是山县有朋此人。能真正认清日本毫无战胜我国之希望,其对华政策才可能真正改变。回到甲午前日本所提的合纵论上。这样做的难度在于山县有朋,此人只在幕后操控,桂太郎即便受兵败刺激倒阁自裁,凭借在陆军中的诸多势力,山县还是有极大影响的。是以,下官之认为,要想一劳永逸的解决日本之威胁,还是要使其产生绝无战胜我国之希望;而要使其绝望,就要以真正的实力将其击败,特别是在其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将其击败。”
章宗祥是越说越顺溜,但听的人当中却不由产生了两个问题,其一是如何才是真正将日本击败,日本人最骄傲的地方是什么?其二是为何山县有朋的对日本的影响比天皇还大。
他话音刚落杨度就道,“山县有朋和西园寺公望同为元老,西园寺还是贵族,西园寺的影响力就不大吗?还有在你说来山县的影响力似乎比天皇还大,这是为何?”
“大人,山县有朋和伊藤博文是同辈,而西园寺是伊藤博文的学生,这影响力自然就弱了。日本倒幕之尊皇攘夷,其实也就是大藩阀借着天皇的名义收归全国诸多小藩的权利;而天皇,虽然宪法上明文书写了具有诸多权利,但天皇连说话不能说,根本就是一尊神像。大正这一次是正好对了山县有朋的胃口,不然还是没人理他。”章宗祥道。
“章大人,我请教下如何才是以真正的实力击败日本,他们最值得的骄傲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徐敬熙想着章宗祥说道那些话,很有些不明。
“这……”之前侃侃而谈的章宗祥这一次有些犹豫了,不过在张实的咳嗽下,他还是放着胆子说道:“徐将军,现在对日人围歼之势已成,如果断绝粮饷下与其决战,日本怕是会不服,此战在他们看来只是我国使用诡计侥幸胜利而已。”
“侥幸?!”徐敬熙猛然站起来,“单纯陆军对陆军,日本人还敢说侥幸,要不是北面有俄军威胁,我们早就把他们退到海里喂鱼去了!”
徐敬熙早前是文人,从军之后变得极为粗犷,加上他是诸多将军中最壮实的,一站起来把章宗祥吓的面色苍白,幸好一边的杨锐用笔敲了敲了桌子,他才愤恨坐了下去。不过章宗祥经此一吓已经不敢再说什么了。
研讨会官小的最先说话,说完就出去,章宗祥说完离开后,接来下便是前驻日公使王广圻发言了,他倒是比章宗祥自信多了,一开口便道:“对日之战,最好应该乘此机会彻底绝了日本入侵大陆之心。要达成此策,不应是利益的取舍,而是士气上的打击。日人性格极怪,一面极为强硬,一面有极为顺服。要想使其顺服,那就要将其最强硬的那一面彻底打破。具体言之,此战除了要彻底围歼日本陆军,使桂太郎内阁倒阁、山县有朋失势外,还要以严厉之手段,重创其突入渤海之海军。战争越是残酷,日人顺服的理由就越充足。所以我之认为,对日本军队,不必仁慈,不必故意做公平决胜之姿态,只要让日人死得其所便好。日人损失的越惨,其以后顺服的理由就会越充分,这就是日人之逻辑。”
看不出来,身为沪上人的王广圻居然是个鹰派,他此言一出,徐敬熙脸上就放松了去多。打战公平不公平,特别是决战的公平不公平,只是书生之说。历史上每一次决战胜利者除了靠实力,更多的还是依靠运气,现在好不容易把日本人给围上了,那能再续其粮草?
王广圻口才甚佳,说完自己的观点之后还喝了口茶,又接着道:“现在世界局势对我有利,战场态势也对我有利,但切不可不提防美国之用心。美人之所以会全力支持我国,除了其试图获得更多在华利益外,还有借我国削弱日本之意。战场上再怎么惨烈,只要不是屠杀是战斗,时间久了也会遗忘,但若要是夺了日本之国土——琉球虽不是日本之国土,但其与日本最有渊源,且此地就在日人门口。
和朝鲜不同,朝鲜自古就是一国,和日本毫不相干,且吞并也才四年之久,而琉球在吞并之前就被日人控制,日本也好,琉球也好,彼此间以同国者相视者甚多,如果我国强行占领琉球,那日本必定记恨。
日本有数千万人口,其国家建制已经完善,海军又极为强盛,真要交恶只会是我国之祸。之前报纸上虽有日本为英国之奴仆之说,认为此战若胜,那就要打入东京。此言是对,但打入东京会耗费人命银两不说,欧战结束列强一旦东转,那必定会对此干涉的,所以灭亡日本完全不可能;既然不能灭亡,那就不要往深里得罪。再说日本一去,美国势必做大,其虽说是民主之国、自由之国,但其干涉美洲却毫无民主自由之风,我国此胜之后,真正要做的是中日合纵、互相提携,如此联合起来对抗欧美各国,光复亚洲各殖民地,此为我国最应担当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