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卷 家与国 第五十八章 不成钢

汤化龙此来确实是有被招安之意的,但不仅仅是招安,护宪党想的其实是平反——从去年蔡元培政变开始,护宪党诸人就瞪大眼睛细看国内政局之变化。去年年末见修宪结束,私有财产权被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更引起党内诸人之争论,等今年元宵团拜会时杨锐约见各省士绅名流——比如江苏的张謇、浙江的汤寿潜、湖南的谭延闿、广东的陈伯廉等人一起坐谈,傻子也知道国内真要变天了。

真要变天怎么能少了护宪党,抱着这样的心思,梁启超不断让以前的亲朋故旧去京城打听变天详情,但回来的消息说什么的都有,其中最吓人的一条就是这一届总理任期结束后,杨锐就将彻底退下去,而后很有可能是国民党宋教仁接任。以稽疑院代表席位论,即便杨锐退下去,总理一职也未必能轮到宋教仁,但无风不起浪,能有这样的传闻,自然存在这样的可能,可复兴会和国民党之间到底存在什么交易?还有,护宪党在这轮‘变天’中能捞到什么好处,一直是梁启超等人深思的问题。

不过闭门苦想是不会有结果的,想到汤化龙在湖北的名望,梁启超特意派他先行回国,但在回国前,又督促他到日内瓦见见杨度,此人是杨锐的亲信,兴许能问出些确实消息。

杨度办公室内,郑重行礼后汤化龙就开门见山求教道:“皙子兄,听说国内要拆撤农会,这消息确实吗?”

有些吃惊的看了汤化龙一眼,杨度诧异道:“这事情去年就确定了,你们怎么……”他忽然想到了宋教仁,问道:“难道宋遁初没和你们提起过?”

“什么!”汤化龙脸上的肉开始微微抽搐。他差点就要跺脚,“宋遁初,他!他!哎。不提也罢!”他这边肉痛完,又委屈道:“皙子兄。宋遁初那些人可从来没给我们一句实话啊。他们就怕我们也组党竞选,抢了他们的席位。”

开始听的时候有些错愕,最后听闻汤化龙说到原因,杨度便释然了。和复兴会靠农民、小商小贩的选票不同,国民党和护宪党争的都是士绅商绅的选票。这些票数本就有限,若再来一个护宪党,那说不定国民党会达不到百分之五的最低票数限制,所以才对梁启超等人的试探支支吾吾。根本没一句实话。

“济武兄,赶快转告任公回国吧。说不定下届稽疑院你们都是代表呢。”刚回来的杨度很忙,他不得不一边在秘书的协助下在一些文件上签字,一边与汤化龙谈话。这虽然对客人不太尊重,可他和汤化龙之间身份悬殊,且汤化龙刚才犹如被雷击了一般,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失礼。

“皙…皙子兄,你这不是诓骗老友吧?”汤化龙好半响才从‘雷击’中缓过神来,之前他们这些人还是天涯亡命客,而后却能坐在京师稽疑院成为大中华国政权分享者之一。便是唱戏也没这样离谱的。

没想到素来老练的汤化龙长了这么个榆木脑袋,杨度不得不放下钢笔,正色说道:“济武兄。难道你没看国内的报纸?即便你们不相信国内的报纸,那也应该看过政府公报吧?现在国内已经开始改军制了,复兴军以后分为省属部队和全国部队两种。省属的由各省稽疑院拨款,全国的则由全国稽疑院拨款。

税制也在改。以前是税收大部分归中央政府,而后再由户部拨给各省;现在呢,各省只需缴纳每年稽疑院摊销的费用即可,剩余的大部分税收归地方所有,这也就是说各省各府再不要像以前那样没事就‘跑部进京’了,弄得京师房价暴涨。

还有……”杨度近来对国内事物关注的少。所以连说两条之后倒是失语了,他看着犹自发怔的汤化龙。推心置腹道:“济武兄,真要信杨度这个朋友。那就马上回国,不要去找宋遁初谈,去找总理,他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答复的。你们要是回去晚了,那不要说京师稽疑院,怕省稽疑院你们也进不去。”

杨度这番话说完,日本代表、国际联盟秘书处副秘书长新渡户稻便出现在办公室外。知道日本人此来必与‘傅满洲’案有关的杨度不得不端茶送客。待汤化龙走,新渡户稻才进坐下道:“杨君,秘书长克度孟(frie-d)爵士现已经将事情交由调查委员会调查,在调查结束之前,他建议贵国暂且忍耐。”

调查委员会是今年刚刚成立的部门,将事情交给调查委员会调查虽然比直接上仲裁法庭好,但已经是正式程序操作了。不无忧虑的杨度追问道:“事情到底交由谁调查?”

“听说洛伯梅先生(m.robert-)准备将其交给霍伯乐桑(ur)先生。”新渡户稻皱着眉头答道。洛伯梅先生是法国前参议院,但这个霍伯乐桑却是一个英国人。一个英国人去调查涉及英国的案件,谁也难以保证调查是否公正属实。

新渡户稻皱眉,杨度脸色则变得非常难看,他感觉这跟本就是敷衍。新渡户稻见此不得不宽慰道:“杨君,自‘蛮子战争【注129】’开始,西方对东亚民族的诋毁已长达数十年之久。之前针对的主要是日本,现在则针对贵国。可以想象,贵国越是繁荣,黄祸论就会越加盛行,总有一天,这种偏见会引起战争。但我认为要想短时间内消弭这种偏见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

“新渡君……”若在以前,杨度肯定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偏见,但现在他是懂的。与战国时纵横家只谋利益不同,种族、教派也是国际冲突的重要因素。西方人常常说东方野蛮,其实最最野蛮恰恰是他们这些一神教徒和种族主义者。“……我对解决稳妥解决此事感觉越来越感觉渺茫,即便调查得出‘傅满洲’确实有丑化中国侨民形象的作用,小说作者被禁止写作,可他的读者很多都在大洋对岸。他完全可以前往美国继续写作……”

有的时候文人是最不好对付的,虽然之前进行过私下交涉,但洛莫尔并不买账。不得已通过官方施压。但以杨度对洛莫尔的了解,此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此时洛莫尔正享受着激起国际纠纷的巨大红利——原本销售不多的小说因报纸报道现在居然卖到了数万册;同时事情到了这一步,巨大舆论压力下,西厂特工再介入已经迟了,万一行动失败,那必将坐实中国是野蛮民族这一污蔑。真是投鼠忌器啊!杨度长叹了一声。

与愁眉苦脸的杨度不同,着急赶回巴黎的汤化龙脸上全是喜意。之前党内开会时,梁启超也曾说过数年后国内局势必有变化。其他人不知,但汤化龙却知道这完全是骗人的把戏。不这么说,护宪党剩余的这些人怕早就散了。虽然经费是无忧的,可人总不能失去希望吧?现在好了,事情正如梁启超之前说的那样有了彻底转变。

回到巴黎自由报社的汤化龙将杨度之言在会议上复述后,梁启超弟子蒋百里第一个反对,他道:“老师,杨竟成狡诈成性,绝不可信!我们真要是与其合作,说不定他一翻脸就把我们全都送进牢里,现在宗孟兄等人都还在牢里呢!”

宗孟就是林长民。上次冲击江苏国税局以及参与暗杀陶成章,被判了二十五年。这其实是护宪党人隐忧之一——当初暗杀陶成章虽不是护宪党策划的,可大家却是知情的。真要再扯出什么证据来,说不定自己也要判个二三十年。都已经四五十岁的人了,再坐二三十年的牢,那政治生命等于提前结束。

众人沉思间,自由报的主笔、在德国学习政治学的张君励却道:“任公,国内确实要大变,令弟公权最近正在和沪上名流商议组建沪上银行,且全国各省的名绅大商都在商议组建省属银行,但谁不说为何如此。这可绝不是小事啊。从蔡孑民叛乱至今,复兴会种种作为都在为今后做准备。这完全切合杨竟成下届不再任总理之言。

杨皙子素来是杨竟成亲信,他的话还是能相信的。以政治立场言。复兴会正从僭主政权转向贵族政权,虽然它在民间仍有威望,可毕竟不再是农民党。假以时日,它真正能依靠的只能是大地主大工厂主以及各地绅商名流,这与我们正是同气连枝……”

“士林兄此言大谬!”说话的是刘崇杰。他是闽人,早前曾任满清驻日使馆一等参赞。“按照你的说法,复兴会正要与我们护宪党竞争支持者才是,我们不联合国民党,却去找复兴会,实为不智。既然国内政局即将大变,那我们为何不能先行回国,与国民党一起准备下一次稽疑院竞选呢?这总比被复兴会吞没好吧?”

“子楷兄,那请问我们凭什么去拉拢各地士绅名流呢?”张君励显然不是书呆子,他完全明白此届杨竟成内阁将彻底完成之后的国内政治版图布局,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可能和国民党宋教仁达成某种协议——国民党支持复兴会的各种议案,而复兴会下届则支持宋教仁上台执政,护宪党要从中渔利,自然要去找杨竟成谈,而不是国民党。

张君励极为务实的一问让诸人点头,他进而再道:“护宪党只有密切与复兴会联合,才能获得更多的好处。它今日所放弃的那些小纳税人选民,日后很有可能成为国民党的支持者。我们不必去与国民党相争,我们只要站在强者一侧便可坐收渔利。

本次政局大变,规划者就是杨竟成,想来为求各地士绅名流的支持,他们必会用一些东西收买他们。而我们与各地地主最熟,以前虽有矛盾,可毕竟关系还在;还有任公以及诸君破家护宪之名望,这便是我们的价值所在啊。”

“士林,你认为杨竟成会给出些什么好处求得士绅的支持?”一直在听其他人发言,张君励这一席话却让梁启超产生了一些想象。

“好处?”张君励方才也仅仅是理论推测,现在一细想,不由大惊道:“不会是土地补偿吧?!”

“什么!”、“怎么可能?!”与会者闻言禁不住激动。这其实是护宪党的最高使命,但真由之前反对全额补偿的复兴会提出来,那就是天大的讽刺。

汤化龙心头火热的看向张君励。又再看向梁启超,他茫然道:“这怎么可能吗?这得多少钱啊?”

“有可能的。”汤觉顿说道。“四亿亩耕地。二十两一亩即为八十亿两,两成已付那就还剩六十四亿两。据说欧洲大战时户部一共盈利了近百亿华元,只要稽疑院同意补偿地主,这些钱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诸君,我看复兴会很可能像日本明治时颁布‘官业下放令’一般,以补偿地主的名义,将军工、铸币、通讯、铁道以及各种实业公司交给地主。”忽然想通了的汤化龙弹簧一样跳起来,“这就是去年修宪为何要着重‘保护私产’的根本原因。”他说罢又兴奋的抓头抚脸。兴奋的道:“任公、诸君,我们要马上回国才是,去晚了就什么也分不到了!”

“真是这样?!”这次连梁启超也动容了。日本明治维新时殖产兴业办了不少官办公司,但因为经营不善,这些公司大多亏损严重,后面财阀和政客勾结颁布官业下放令,将官营公司半买半送交与财阀,使得日本经济最终完成私有化。可当时日本的官办公司确实亏损严重,但国内的官营公司全都是挣钱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在场所有人瞬间明白了复兴会最近政策之意图。那就是全面私有化。悄无声息半响后,不知为何感觉失望的蒋百里说道:“想不到素来大喊‘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的杨竟成也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百里兄此言不妥。”张君励的观点和蒋百里完全相反,“之前收地主的地就应该按照市价折价补偿。现在杨竟成用这些公司来补,可谓光明正大,何来偷鸡摸狗?买东西难道不要给钱吗?”

“可以前为何不补呢?!不然…不然松坡也不会……”蒋百里不知道如何反驳张君励,只觉得有些难以接受现实,这岂不是说护法战争白打了吗。

“百里兄,政策的转变是难以预料的。既然当初杨竟成是以合法手段土改——我知道他是钻了宪法的空子,宪法只规定国税局可以征税,但没有说不能征多少多少以上的税,所以大理寺拿他没办法。这毕竟在程序上是合法的。以武力反抗合乎法律的政策极为不智,那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张君励自始至终都反对护法战争。更反对与孙汶牵扯在一起,接受俄国卢布。这么一来,白的也成了黑的,护宪党和汉奸卖国贼几乎等同。

“好了,济武说的极有道理。”梁启超心头掠过蔡锷,但也是一晃而过而已——他并不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弟子虽然死的可惜,可人怎能不死?“我们还是好好商议何时回国吧。”心中已有把握的梁启超当场下了一个决断。

有感于中华政局突变,无数类似的讨论和决断在国内外发生,但京畿和各种小圈子里,一件‘大事’正在被人们津津乐道——当今总理与总理府的一个女职员发生了私情,总理夫人托人闹到了那女子家里,而后便是满城风雨……

此说过后,又有传闻说此女乃陆定陆建三的女儿陆眉,也就是去年在婚宴上割脉自杀的那个京城名媛、法国圣心女学堂的校园皇后,正因此女和总理大人好上了,所以才割脉不嫁……

还有传闻说不是因为和总理大人好上不嫁,而是因为她当时就怀了总理大人的种,真嫁出去夫家那边无法交代,所以不得不自杀;现在算算日子正是生养的时候,那女子此时估计正躲在家里生孩子,要不然怎会请几个月长假不当班……

流言飞溅,说什么的都有。本来这种大人物的花边新闻便是小民喜闻乐见的谈资,但复兴会诸人比前清的王爷们好上不少,所以一旦有此种消息传出,且事关总理,刹那间便如无线电报一般传遍全国。老少爷们不断猜测总理到底宠幸过多少女人,以前那个吕碧城算不算?而姑娘媳妇则好奇这个叫陆眉女人长的是何模样——见过总理夫人的都知道夫人长得是雍容华贵。可这陆眉到底有多妖媚、多不要脸才能勾引总理大人上床?

与历来大人物的风流韵事一样,杨锐虽然行为不检,甚至有触犯刑法的可能。但最终舆论谴责的还是某某女人太不要脸。初闻此事的陆定气得几天吃不下饭,而妻子吴曼华更是一病不起。陆家可不是小户人家。终究是要脸面的,去年女儿自杀悔婚就已让陆家抬不起头了,现在女儿居然勾引了总理

——虽然上门游说陆家管好女儿的吴芝瑛并未提及‘勾引’这个词,但她的意思明显就是如此。或许在女届复兴会那帮女人看来,总理和更美的吕碧城都从未逾越,却与陆眉有了私情,定是受了陆眉的引诱。再说这女子在女学堂就招蜂引蝶,一些洋人也爱慕追求于她。她莫名混进总理府,肯定事前就抱着不可告人的打算。

别人到底怎么想的陆定不知,可从吴芝瑛离开,陆家就闭门不再见客,陆眉下班回家后也被禁足不出。本来陆定想马上买火车票离开京师,可妻子却忽然病了——家里的大事素来由妻子拿主意,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心高气傲的妻子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这一病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赵家楼胡同陆宅内,坐在大厅摇椅上的陆定拿着一份报纸,上面的字他一个也看不进。此时的他完全在发怔。只当挂于窗口的画眉欢叫一阵,他才从呆木中回过神来。已经好久没出去遛鸟了,这么下去那鸟儿说不定就要死了……

想到自己还顾及那几只鸟的死活。陆定不由自嘲笑了。女儿的事、妻子的病,两样没一样是省心的,特别是那个宝贝女儿,那天质问她事情是否属实时,她居然毫不否认和那杨竟成有关系,待自己要打她,她却毫无羞耻的说自己已是杨竟成的女人,还说那杨竟成曾与她说过,谁要敢欺负他的女人他就杀了谁。

听到这个‘杀’字。陆定就全身打颤。那杨竟成确实杀人不眨眼,杀满人、杀日本人、杀俄国人、杀德国人。这大中华国正是他一刀一枪带人杀出来的,女儿真要和他有那种关系。那说不定真要杀上陆家几个人;

陆定惊惧杨竟成的杀气,妻子则因女儿不顾名节而心碎。自小开始,吴曼华就对女儿悉心教导,起初是三从四德,后西风东渐,又费尽心思把女儿送至圣心女学,希望能培养出一代名媛。二十年来目的确实达到,却不想女儿居然与一个有妇之夫通奸,名节败坏如斯,二十年的心血全部白费。

在心高气傲的吴曼华看来,以杨竟成的身份和权势,女儿嫁给他做妾也无不可,但女儿如此不重名节,实为不智。娶嫁为何要三书六礼、繁复异常,就是要那男子知道女子娶来不易,女儿如此轻贱,不说现在不能娶妾,即便能娶,等那杨竟成腻了,也仅仅是一弃妇罢了。

并不完全知道妻子所想的陆定想着家里的两块心病,还是如以前一样拿不出半点主意。他丢下报纸看着天花板发呆时,一阵药香味传来,进来的管家道:“老爷,夫人的药熬好了。”

“放在这里吧。”陆定答得有气无力的。他说罢就起了身,准备把药给妻子端进去,没想楼梯口人影一晃,仆人正扶着妻子吴曼华下楼。

“啊!你怎么…怎么就下来了?也不叫我一声。”陆定小跑的上去扶着,心疼责怪道。

“叫你有什么用?”脸色苍白的吴曼华喘着气,“我要是不起来,事情还能指望你?”

吴曼华说的陆定身子一缩,随即她再道:“事情都这样了,还是往好处上想吧。我去和眉儿谈谈,你去找一个律师来,最好是洋人。”

“啊,找律师?你要打…打官司……吗……”陆定大惊。

“啰嗦什么,叫你去就去!”吴曼华瞪了他一眼,似乎是恨铁不成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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