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授业恩师曾教过我,人是不能用单纯的标准来区别的,好或坏,忠或奸。我像你们这么大时,并不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可柳织懂得。柳织死于二十岁那年的秋天,我却苟且活到了四十二岁,或许还将不知羞耻地继续活下去,而我眼中的现世,不只黑与白,忠和奸,就连生和死的界限都已经混淆不清了。 这是对我的救赎,也是最残忍的惩罚。 柳织是我最好的朋友,与我完全相反的人,天才,骄傲,跳脱,表面上我与他还过得去,其实我从小就非常讨厌他,非常。 记忆里有那样的夏日,很热,有蝉,天际没有云。 “柳织!柳织!”夫子拍案大喊,雪白的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柳织迷迷糊糊睁开眼,啊了一声,我在他身边目不斜视,书遮着半张脸,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柳织翻了翻白眼,站起来默诵:“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康诰曰:‘唯命不于常。’……此谓国家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全文背完,他伸了个懒腰,又趴下去,一双含笑的眼滴溜溜看着我,小声道:“谢啦!”我瞥了他一眼:“不谢……而且你背过头了,夫子还没讲到那。”柳织一愣转过头,正对上夫子如狼似虎的老脸,又堪堪翻了个白眼,把脸埋在桌上,睡死过去。 柳织每天要睡九个时辰。剩下的三个时辰吃饭,梳洗,在路上,所以他从没有黑眼圈。当我的嫉妒心狂起的时候就喜欢戳他起来,看他一脸郁闷打滚挣扎的样子,其实我心里,蛮爽的。但因为我天生长了一张正人君子脸,夫子,同窗都觉得我是在关爱他。 可有时候真的会感叹他虚度年华,若他果真那么聪明,就更不该荒废天资,而且有些事并不是有天才就做得到的啊,勤奋负责的态度更重要吧?有时我看着书就习惯性把这些话嘟囔给他听,直到有一天他趴在桌上翻了个身,一脸不耐烦道:“卢帧,你的话怎么
越来越多了?”当时学堂里坐满了人,我心生尴尬,抱起书便走,却被他一把拉住袖角。他就那么眼巴巴望着我,嘴角擒着一丝笑,对我说道:“你别走啊,一个人怪寂寞的。” 我当时应是被那丝笑魇住了,竟和他结为好友。 后来我们离开学堂进京赶考,临行前老夫子请我们去他家喝茶。现在想想夫子虽在乡野,却是位有大智慧的人,可叹如今他老人家已离世多年,当日场景,我也只记得零星的碎片,比如他所说的黑与白,勿执念,中庸行事,以及我告诉他我志在仕途时他蹙起的眉头。许多重要的教诲都遗失了,只是有一句话我记得格外清楚,当时柳织笑我天真可欺,夫子深深望了我们一眼道:“阿织才是最天真的那个。” 我起初是不信的,进京后更加不信。进了京的柳织仿佛一条入了水的鱼,彻底活了过来。不像书生,却俨然一副商人相,托他的福,京城的生活可谓一帆风顺。我的水平远不及柳织,只能夜以继日的苦读,柳织就在一旁端茶倒水,时不时和我闲聊两句,一旦见我皱眉就马上闭嘴,趴在一旁很快进入梦乡。我揉揉干涩的双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想当官,哪怕是最小的官。自小便向往史册中那些清官名臣,以一己之力,兼济苍生,一生无愧于心,护一方太平,开万载盛世。我不知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只能尽力为之。 但柳织,他来赶考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那一年殿试,柳织是状元,杨大人家二公子杨子笙是榜眼,我是探花。他一向强于我,如此我已是心满意足。那日游街后回舍时,他拉我上马,在我身后嘟囔:“那个杨子笙可不如你。”我回过头止他的话,正对上他那一双笑得弯弯的眼,话也没说出口便匆忙转回去,“若说这些人除了我还有谁能在你之上,我可不服。”我只看向一旁,满眼牡丹花色,声音含糊得自己都听不清:“谁管你服不服?” 殿试当日皇上亲擢柳织为太常寺少卿,其余进士皆由吏部
任免,我在舍中等了几日,辗转难眠。披衣而起,推门正看柳织正在院中饮酒,皎白的月色,雪白的瓷杯,白皙的手指,眼中却是望不到底的漆黑。我坐过去对他道,真是奇怪这个时辰你居然醒着,他眼光转到我身上,没有笑,声音平正道:“你要不要筹些钱,要的话我这里的都拿去。”我问他筹钱做什么。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今日琼林宴上那些人的暗示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我摇头,又说:“拼钱我们哪里拼得过那些达官贵族,但我相信朝廷还是会比较公平的。”我把手覆在他手上,安抚道,“无论什么官,皆是命,我自安之。”他仰头看我,是我从没见过的神情,像是隐忍着极大的痛苦,良久,他问我:“卢帧,你为什么要做官?”我刚想答,他又低声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做官?”却像是对自己说的,并不需要我的答案。我举杯,笑着说:“柳状元,柳大人,今日你独占鳌头,还未及与你庆祝呢。”我等他抬杯来碰,他却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回房间,关上门再没有出来。 柳织总是对的。 次日吏部文书下来,我被任为洪安县主薄。坐在窗前,我心里一片冰凉。柳织冲进来,把文书狠狠摔在地上,冲我喊:“这算个什么官?县主薄……几百两银子就能买的破官,卢帧你这十几载的寒窗苦读算什么!”“不要说了……”“洪安县又是什么地方?去了还回得来吗,这就是你深信的朝廷!你是探花,哪朝哪代有探花混的还不如普通进士!”我走到桌前,拿起打包好的行李,总共也就几件衣服,一点杂物,与来时并无差,轻声道:“我走了,柳织。”柳织拉住我:“这样的话,我随你走。”我笑笑:“今后可别这么胡闹,这可是抗旨,是要杀头的。”拍拍他的肩膀,“保重。” 柳织一直在后面默默跟着我到出城,我却一直没有回头。沿路柳色簇拥,牡丹花色依旧,只是不知再相见当是何年?没了柳织,才当真觉得独在异乡,身已是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