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陌路

良妃, 卫氏,内管领阿布鼐女,本辛者库罪籍, 入侍宫中。康熙二十年, 生皇八子胤禩。三十九年十二月, 册为良嫔, 未几晋良妃。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薨。

因着良妃身世的原因, 在她死后她并没有得到加封,甚至没有尽快得到奉安。良妃性格清冷,平时在宫中交好的妃子并不多。也就数宜妃因着九阿哥和八阿哥的关系和良妃还算有些交往, 感情较好些,也就比他人多跑过来几趟, 哭得比较凶。除此之外, 大部分人就是来走个过场, 或者因着八阿哥的面子来给良妃拜一拜,希望能借此留给胤禩留下一个好印象。我却觉得他们是在打扰良妃休息, 对这类人的到来不免感到有些烦躁。不过,这种趋炎附势的人大多没有几分耐性。因此,当我这日跪在宫中良妃的灵堂里守灵时,宽敞的厅堂里只有我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下等宫嫔。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银灰色的天空袅袅娜娜地飘下,如身着纯白霓裳的舞姬满目忧伤地舞着一曲最后的尾奏的音乐。飘飘摇摇, 纷纷扬扬, 最终只能归于一片无声的沉寂, 被人踩在脚下, 被人永久地遗忘。

我眸子一紧, 又有人来了。来人的脚步很轻,似乎是不想打扰良妃休息。我并未回头, 却忽然闻到一股清甜的梨花香,并且香气随着那人的靠近越来越浓。

我不禁皱眉,是胤禩。他来了。这还是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碰见他。

我面无表情地转身,突然发觉他竟靠得我那么近。我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却发现由于自己跪得太久腿已经发麻,有些站不稳了。他愣了一下,沙哑着嗓子开口道:“我有这么可怕吗?”

我无奈地摇摇头,微微垂首,轻声回答道:“不是……依梦只是怕宫中人多嘴杂,举止如果不合乎礼节容易被人误会。八哥还是小心些好,以免贻人口实。”

他苦笑了一声,一脸疲倦地看着我,云淡风轻地反问道:“是吗?”

他这一问我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直到我以为他已经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胤禩突然直愣愣地看着我说:“弟妹,这里有我就行了。你守了太久,回吧。”

我没回话,只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他,仍旧跪在一边。其实我跪的从来就不是良妃,是我们所有穿越女风光背后的悲哀。胤禩见状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负手略略垂目道:“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倔强。”

当年?我忽然有些伤感,我们之间竟然也可以用当年这个词了!是啊,当年……当年他教我写过字,送过我丝帕,我还记得他那晚闪亮的眸子与那句“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我现在还记得呢,”他似乎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中,嘴角勾起一抹温润的弧度,“你当时对我说你会让我后悔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后悔了。我错过了你,一错就是好多好多年,就是一辈子……”

“八哥!”我不禁深深颦蹙,语气也重了几分,“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胤禩微微摇了摇头,浅笑如斯,却不由地透露出了三分惆怅之意,“没什么,可能是压抑太久了吧。额娘去了,我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和你唠叨了,别嫌烦。”

我这才觉得,我似乎从来都没有讨厌过胤禩。只是由着历史的结局和他当初的算计还有晓玥对他痴痴的爱,我才认为自己应该与他疏远些。这样想来,我似乎已经有大半年没和他说过一句发自内心的话了。不,或许更久了。是一年?三年?还是五年?

“梦儿?”他突然如是叫我。我一愣,忙回过神来应道:“八哥请讲。”

“唉,无论是八哥、八阿哥还是八爷,你总是那般疏远地叫我。”他又一次叹气,这是今天第几回了?

“依梦是十四的妻子,您是胤祯的哥哥,依梦就该叫您八哥不是吗?”我强扯出一个笑来面对他,不想再与他继续争论这个关于称呼的问题。

“你笑起来很美,很像我额娘……果然呢,额娘说,你是不同的……”他似乎对我的话置若罔闻,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恍惚。我知道胤禩已经陷入了对良妃的至深怀念与失去至亲的痛苦之中。而我没有帮助他的念头,也没有那个能力。我和他终究是路人甲和路人乙的关系,也只能是形同陌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看着他一步步走错,却是走向他应有的结局,应有的归宿。

灵堂外,天地之间浑然一色,千树万树好似开遍了醉人的梨花,俨然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我轻轻吸了口气,踩着厚厚的积雪阔步走出宫门,不再回头。

*

回到府中,我惊奇地发现十四正倚在大门口等我。走近一看,他竟然已经睡着了,面上尽是疲倦之色。我不禁动容,不顾身旁有他人在场便伸出手紧紧抱住他。胤祯,只要这个世界有你,我便是幸福的!

我盯着他微微卷翘的睫毛一根根地数着,却好象怎么看也看不够。他平和的睡脸,是那么纯净自然。我控制不住地环住他的腰,将头深埋在他锁骨处,安静地靠在他温暖的怀里。

“依儿……”我一愣,依儿?他倒从未这般叫过我。我忙把他拍醒,佯装不悦地盯着他的眼,冷冷地问:“是不是梦里又寻了新欢啊?什么依儿……”

他呆了下,蓦地反应过来我话中的意思,点了点我的鼻子轻笑道:“傻丫头,当然是叫你啦!亏为夫在梦里还念叨着夫人的名字,夫人就这样不给我一点信任啊?”

“哦……为什么忽然这么叫?”我侧首微笑着看向他问。

“因为所有人都叫你梦儿,即便叫你梦梦也突出不了我们夫人的特别是不是?依儿……你多依靠我些,不好吗?”他温柔地笑着,伸手把我带入门中。我这才想起来我们刚才是在大门口亲热,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

我和他都没有提起良妃的事。或许他不清楚我为何突然会与良妃有了交集,而我也不知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我们不知道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却能理解彼此,珍惜彼此。这样的默契真是让人觉得幸福啊!

进了里屋,他便开始忙着帮我换下刚刚被雪水和冷汗浸透了的衣服。他手上动作没停,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依儿,你似乎变了不少。”

我闻言便盯着镜子里的容颜仔细看了看,今年刚刚二十四岁的我,莫不是已经开始显老了?我吓了一跳,赶忙问:“我哪里变了?胖了瘦了老了丑了?”

胤祯摇头,沉声道:“都不是。你……嗯……成熟了,稳重了。想的事似乎也越来越多了。”

闻言我不禁有几分怅然,却又是不可置否的笑了笑道:“良妃娘娘去了,我心里有些不好受罢了。”

十四放低了声音,似乎要表达他对良妃的尊敬:“良妃娘娘是个好人,只可惜红颜薄命。倒是苦了八哥了。”

我心一哆嗦,忽然想要不要告诉胤祯今天我遇见八阿哥时都与他说了些什么。突然又觉得自己好可笑,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关于我与四阿哥、八阿哥的关系,我相信以十四的聪明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但同样我也很清楚的知道他们当初只不过是想利用我的身份罢了。我对他们可真是一点出格的感情都没有,这样想来,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有什么可和十四解释的?

*

良妃离世的消息在宫中不过三日便已不再被人当做新鲜事提起,但对于八贝勒府而言,这似乎永远都是个阴影。

这日我一进八爷府,便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压抑与窒息。平日的淡雅与清新不知到了哪里,到处都是一片死寂。或许是奴才们都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情极度压抑,都低调行事吧。

我才走了几步,天空竟飘起了雪花。我不经意地环顾四周,看到雪中的未央亭时忽然记起,很多年前我尚未出嫁时,就是在这个地方遇见了正在赏雪的九阿哥、随后而来的八阿哥和胤祯。记起那时对九阿哥的好奇,和八阿哥的作对,自作聪明地设计十四,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风舞雪卷,我不自主地用袖子遮住脸,在大雪天中傻愣愣地站着可不是什么浪漫的事。再睁眼时突然发现未央亭里站着一个人。正当我以为那么巧,在数年后又在雪天的未央亭里见到九阿哥的时候,那人回头了。却是胤禩。几日不见,他又清减了不少。

这次我没有躲,而是微微垂了眸子上前请安。的确,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和他好好说过话儿了。以前我一直以为没这样的必要,可是现在,他需要安慰不是吗。

“给八哥请安。”我端正地行礼,默默等他回话。

他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没有答话,过了小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地叫我起身。

“你瘦了。”他忽然说。

我一滞,这话该是我说的才对。尽管冬日的衣服厚重,我也不觉得胤禩有多丰润。他的脸色苍白,眉宇纠结着淡淡的、却又抹不去的忧愁。嘴角带着的那抹弧度没有丝毫笑意,而是蕴含着深深的悲伤与无奈。

“是您清减了才对。八哥……要保重身体。为了您自己,为了晓玥,为了……良主子,您懂吗?”我抬眸直视着他道。

我能明显地看出,他因为我提起了良妃而全身一颤。等他冷静了点儿,我才继续说:“难道八哥不想知道当初良娘娘和依梦说了些什么吗?”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淡然道:“既然额娘已经去了,我只想记着她往日的温柔。在我眼里,她便只是我的额娘,并不是良妃娘娘。”

他这么说是因着康熙对良妃死去的冷漠吧。我无奈地摇摇头,知道自己已无能为力。而自康熙五十年十一月起,胤禩悲惨的下半生便要开始了!

突然一阵眩晕感袭来。我强撑着站稳,眼前竟又开始模糊。为良妃,为胤禩,为我们穿越女无力改变已知命运的悲哀。

我表情淡漠地看着胤禩。原来错过了十年,就是错过一生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但是此刻,我心疼他。我的字依旧有三分有他的影子,我记得;他送我的白帕子,我一直存在箱子的最底处,我记得;他身上的梨花香,那样浓烈,让人想忘也忘不掉,我都记得……

我微微福了福身,然后转身离去。茫茫大雪中,你我终究只能是陌路。十年前,我问自己“何处是迷途,何处是归路”。

如今,我已入迷途。而我的归路只有一个,便是胤祯。

“珍重。”他轻轻在我身后说道。

“你也一样。”

我忽然觉得这声“珍重”好熟悉。五年前胤祯生日我们进宫那日,四阿哥也是如是说过这两个字,只是当时的我没有勇气说出“你也一样”这句话罢了。

是啊,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