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改窑
午后翠云巷。 一匹白马缓缓在陈府门前停下。陈问宗动作轻盈的翻身下马,落地时,已有家中小厮迎上来,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与马鞭。
陈问宗无声中轻轻提起衣摆,跨过高高的门槛,往朱门深处走去。
一名健仆端著锃亮的铜盆凑上前来:“公子,擦把脸吧。”
铜盆里是备好的热水,铜盆边缘搭著一块白色的帕子。陈问宗拾起帕子沾了沾热水,从额头到下巴抹了两遍,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一些。
陈问宗将白帕子叠好重新搭回铜盆边缘,轻声问道:“父亲呢?”
健仆低声道:“老爷下令将那昧了钱的小厮杖毙之后,便令人备车去了衙门,似是还有公务要处理。”
“母亲呢?”
健仆答道:“夫人约了张夫人一同前往制衣局挑选绸缎。”
“问孝呢?”
健仆继续答道:“二公子与朋友出门了,说是要去东市游玩。”
陈问宗一阵恍惚,今日家中死了一名小厮,但府中好像没有人受到影响,一切如常。
“管家呢?”
“管家挨了板子后,被我们抬回屋里歇著了。”
“我去看看他,”陈问宗穿过长长的朱红门廊,来到下人所住的后宅里。
刚进院子,他便听到管家咒骂的声音:“那小兔崽子如今傍上王府翅膀硬了,竟然还敢在老爷面前告状……啊,你涂药轻点!”
啪的一声,管家屋里像是有谁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很快便听到一名小厮慌张道:“我再轻些。”
陈问宗皱起眉头,管家此时的语气,与往日自己听到的完全不同,判若两人。
他走上前去掀开棉布门帘,只见管家光腚趴在床榻上,一名小厮为他涂著药,床榻边上还摆著一盘果脯与糕点。
管家余光见陈问宗进来,立刻起身提起裤子,感激涕零道:“公子您怎来这后院看望我了,这下人住的污秽之地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陈问宗缓声道:“你挨那十杖不轻,一定要好好休养才是……方才我去寻了陈迹,却没能将他带回来。”
管家凝声道:“公子您去寻他做什么,别看他此时装腔作势,无非是苦肉计想要骗老爷心疼他。您与老爷只要不理他,过些日子他自会想办法回陈府来的。”
“为何?”
管家信誓旦旦:“你别看他如今一副不想回府的模样,他还真能舍了陈府的荣华富贵不成?”
是啊,陈家累世公卿,当今家主陈鹿池还是当朝户部尚书,有几人能放下这般门楣呢?
可陈问宗回忆著自己方才见到的陈迹,他分明觉得,对方神情笃定且平静,是真的想要与陈府恩断义绝。
他沉默许久:“管家好好休养吧,我去看书,交代后厨今晚不用备我晚膳。”
“是。”
陈问宗出门穿过深邃的院子,回到自己屋中坐于桌案前,本想温习一遍经义,翻了几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后天便是秋闱了,他又以一方黑玉镇纸抚平宣纸,想要写一篇策论,毛笔沾饱了墨汁却迟迟没有下笔。
陈问宗脑海里,总是回荡著郡主的责问,还有牛车上的欢声笑语,无法平息。
片刻后,他竟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对门口候著的小厮说道:“备马。”
陈问宗匆匆来到门口翻身上马,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肚,纵马往城南驰去。
他想要认认真真给陈迹道个歉,弟弟受伤了却不曾关心过,自己这兄长确实愧对圣贤。
……
……
化雪后的官道泥泞崎岖,且越靠近刘家屯,路面便越黑,满地都是从牛车上漏掉的煤渣。
刘家屯不似想象中那么僻静,只见屯子口往来商贩、牛车络绎不绝,有拉著粘土进去的,也有拉著瓷器出来的。
屯子里竖著好些烟囱,源源不断向天空喷吐著白色的烟气,力棒们初雪天里穿著单衣,踩著漏风的草鞋,忙碌著装卸货物。
整个刘家屯,就是一座巨大的陶瓷器作坊。
陈问宗骑于马上,招手拦下一位力棒温声问道:“请问……伱们有看见世子与郡主吗?”
力棒有些茫然:“世子与郡主怎会来俺们这种地方,这位公子走错地方了吧?”
陈问宗沉默片刻,他也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可陈迹在医馆门前分明说的就是刘家屯。
他又问道:“那你是否有看见一行八人来到刘家屯?其中还有位和尚。”
力棒恍然:“您说他们啊,他们刚刚用一枚金簪子,将老周家那弃置的窑厂盘下来。您左拐之后第三家便是。”
“谢了,”陈问宗丢出两枚铜钱,策马在泥泞中继续前行。力棒们见他高头大马、器宇轩昂,纷纷避开中间的道路来。
没几步路,他便听见陈迹的笑声远远传来:“都用布条将口鼻捂好啊,若是吸进灰尘了可得好半天难受呢。”
陈问宗在窑厂门口勒马驻足,他低头看著路上化雪之后的泥泞,还有脚上干干净净的皂靴,一时间犹豫著要不要下马。
他抬头望去,只见窑厂大门敞开,院子里灰色的粉尘弥漫,陈迹等人灰头土脸,一个个用布条蒙住口鼻,推著院中巨大的石碾子,将一片片碎瓷器碾成粉末。
这与陈问宗想象得完全不同,他以为世子与郡主是开开心心的来踏雪寻梅,却没想到对方竟凑在一座破烂不堪的窑厂里干脏活累活。
周家窑厂大约占地两亩,左边是一排矮矮的黄土房,瓦片都破烂不全;中间是一个硕大的平窑,此时并未点燃;左边堆砌著如山高的残次瓷器,还有一个巨大的石碾子。
梁狗儿躺在黄土房屋簷下,用一片晒干的烟叶盖在脸上呼呼大睡,小和尚席地盘坐、闭目念经,陈迹等人一起推著沉重的石碾子,将一片片碎瓷器碾压成渣。
白鲤拿著一把短短的扫帚,不停将碾好的灰尘扫进竹筐中备用。
这时,一捧灰尘扬起,白鲤郡主脸上蒙了一层灰尘。
推著石碾的世子心疼道:“快来,哥帮你擦擦脸。”
白鲤闻言昂起小脸,可世子却没为她擦拭,反而在她脑门上写下一个‘王’字。
世子哈哈一笑:“这下更像小老虎了!”
白鲤怒从心头起,朝著手里的扫帚追杀上去,两人绕著石碾你追我赶,其余人合力推著巨大的石碾哈哈大笑。
刘曲星看向佘登科:“我也帮你擦擦脸吧?”
佘登科冷笑:“滚一边恶心人去,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这小子又在冒坏水,蔫儿坏!”
陈问宗坐在马上默默看著,他不知为什么,这些人灰头土脸的推个石碾子,也能推得这么快乐。
苦中作乐?
可世子与白鲤郡主这般贵重的身份,为何要像力工一样做这些事情?
犹豫再三,陈问宗终究跳下马来,落地时,黑色的靴面便溅上了泥点子。他没有贸然出声只是悄悄进到窑厂院子里,默默观察。
却听陈迹说道:“好了,咱们先磨这么多,我得看看成果才知道后续怎么调整,这次我们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他对水泥的认知,来自广为流传的“两磨一烧”秘诀。
说起来简单:将石灰、粘土煆烧后得到的原料以75:25的比例均匀混合即可,虽比不上特种水泥,但在这个时代绝对够用了。 窑厂里有堆积成山的碎瓷器,这都是以前窑厂淘汰下来的残次品,可以直接当做已经烧好的粘土原料。再说熟石灰,在宁朝名为垩灰,早已广泛应用在许多领域,买现成的就行了。
眼瞅著原材料都有了,似乎只剩下磨碎、搅拌就行。
可陈迹知道,如黄泥淋糖脱色的方法一样,许多事情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想要制出水泥简单,想要制出合格的水泥难。
此时,没人注意到陈问宗到来,他便默默注视著,想要看看世子等人想干什么。
陈迹将磨好的垩灰与瓷灰倒在窑厂空地上,又倒了同比例的水将一堆粉末搅拌成糊。
待到搅拌均匀他将水泥抹在一块青砖上静置晾干,一群人灰头土脸的人蹲在旁边等待。
世子抱膝蹲著,小声问道:“陈迹,得等多久啊?”
陈迹想了想:“初凝要三刻钟以上,终凝要三个时辰之内,才算合格。”
“三个时辰,这么久?”
陈迹严肃道:“耐心,做大事需要有耐心!”
“哦……那我们推会儿牌九吧?”
“你带牌九了吗?”
“没带,咱们明天再来时带上。”
“行。”
白鲤笑道:“虽然不知道这个叫水泥的东西制成以后,能不能像陈迹说得那么坚固,但在这干活,感觉要比在书院里念书有趣多了,很充实。”
陈迹笑道:“郡主你们这只是一阵子新鲜感而已,若让你们像那些力棒一样,肯定是不乐意的。”
说到这里,白鲤忽的黯然:“我以前总喜欢跟喜饼、喜棠他们打听府外的世界,想看看百姓们怎么生活的。当时只听她们说,便觉得百姓过得很苦,可今日看到力棒大叔们冬日还穿著草鞋,才明白他们的苦不是能想象出来的。”
陈迹沉默片刻后说道:“郡主与世子出身富贵,所以不会懂的讨生活的艰辛,但你们愿意去了解这些,已是不易。”
世子撇撇嘴说道:“应该也叫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来看看,他们治下的百姓活成了什么样子。”
陈问宗看著这一幕,忽然在他们身后出声打断道:“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同样心怀社稷,他们日日殚精竭虑制定政令,救百姓于水火。要怪,便只能怪景朝与我宁朝连年征战,导致民不聊生。世子与郡主金枝玉叶本不该混迹乡里蹉跎时光,更不该背后编排朝堂诸公。”
蹲在地上的众人,闻声一起回头看向他:“咦,你怎么来了?!”
陈问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诚恳道:“世子、郡主,你们该回去好好读圣贤书,将来造福一方。”
世子蹲在地上大大咧咧道:“我们正在做军略大事你这书呆子不懂!”
陈问宗呼吸一滞:“你们在这脏乱的刘家屯里,如何能做出影响军略的大事来!”
世子乐呵呵笑道:“说了你也不懂。”
陈问宗凝声道:“你不说我如何懂?”
世子迟疑道:“……主要我也不懂。”
陈问宗喃喃道:“世子您还挺诚实。”
一旁的陈迹瞥他一眼:“兄长,你若想看便站一边看,不要扯东扯西的。你也不要看不起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学问的终点是经世致用造福百姓,空谈只会误国。”
陈问宗听此话便想动怒,儒家悌道兄友弟恭,可陈迹却丝毫不在意这些礼法,根本没把他这兄长放在眼中。
可他想到自己此行目的,终究忍了下来。他不想像眼前这些人一样蹲在地上辱没斯文,便站在一旁静静等待,想看看这群人要整出什么么蛾子来。
只是……
陈问宗疑惑道:“我方才听你们交谈,此处似乎是陈迹在主事?”
众人相视一眼,不知道这算什么问题,世子思索片刻后反问:“不然呢?”
陈问宗怔住了,管家一直说陈迹奴颜屈膝傍上世子、郡主,可现在看来,管家说的根本不对!
白鲤扯了扯世子的胳膊:“哥,别理他,咱不跟他玩。”
陈问宗:“……”
不知道等了多久,或许两个时辰,或许三个时辰。众人蹲麻了腿便从屋里搬来木椅子继续等。
直到太阳西沉,陈迹忽然说道:“应该可以了。初凝时间与终凝时间都还算合格,只是不知道够不够坚固。”
世子凑上去查看,却见方才抹在砖石上的泥糊已然凝固,与青砖黏为一体。
他眼睛一亮,看向陈迹:“寻常糯米砂浆要多久凝固?”
陈迹道:“十天。”
世子又问:“若这玩意真能替代糯米砂浆,父亲便不用发愁了啊,那垩灰与粘土随处可得,许多百姓便不用因为征收糯米饿肚子!”
陈迹拿起青砖,仔细打量著水泥凝固的结构,突然说道:“不要高兴得太早。”
说罢,他伸手用拇指轻轻一搓,那本该结实坚固的水泥,竟如豆腐渣似的被搓掉了。
若拿这水泥去边镇筑城,恐怕还没等景朝来攻,便要垮塌。届时世子和白鲤或许没事,陈迹怕是会被砍头……
问题出在哪里呢?
陈迹喜好看科普类知识,所以见识广。可见识广,通常意味著每个知识面都只是浅知,无法深究。
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真正做起来却要走许多弯路。
陈迹叹息道:“现在这样子肯定用不成。”
世子问道:“那怎么办?”
陈迹思索片刻:“这些磨出来的瓷粉要筛得再细一些,郡主,你带著佘登科和猫儿大哥再去屯子里找找,有没有目数更细的筛网。世子,你一会儿与刘师兄、小和尚再去买些垩灰来……”
陈迹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好像漏了极关键的一步。
陈问宗看著陈迹专注思考的模样,只觉得对方格外陌生。
往日在陈府里,陈迹单独住在一间院子里,吃饭是单独的,睡觉是单独的,就连上的学塾也与他和问孝去的不一样。母亲也总会以陈迹顽劣为由,阻止他们相处。
亲兄弟明明生活在同一处宅邸里,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
直到这一刻,陈问宗才意识到,自己从不曾真的了解过这位弟弟。
正当此时,陈迹骤然抬头看向院子当中那座巨大的土窑:“不对,是这窑不对,难怪盘下这窑厂时老板支支吾吾!”
说罢,他拿来一根树枝蹲在地上画出一个葫芦来:“这是个升焰窑,温度无法达到烧制水泥的要求,得换成葫芦窑或者馒头窑,让升焰变成倒焰才行。世子,你去召集刘家屯的力棒过来。”
世子好奇:“你要做什么?”
陈迹笃定道:“我要改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