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洛韶容将香菇片塞进鸡肚子里,撒上一些盐,再里里外外抹上一层油,这便完成了。

“盆一会儿送来。”洛韶容洗净手,连忙披上斗篷端着盆走了,生怕被瞧见。

两个丫鬟愣了半晌,不约而同看向彼此,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夫人饿疯了。

分管各院膳食的老妈妈们回来,便瞧见少了两只鸡和一个木盆,一问丫鬟,丫鬟才支支吾吾说,是夫人拿走了。

王妈微怔,她便问道:“夫人可说了,拿去做什么?”

丫鬟摇摇头,“夫人只说,一会儿将盆送来。”

一旁的宋妈听了,阴阳怪气道:“莫不是王姐儿扣了夫人的饭菜,让夫人填不饱肚子,所以来膳房偷鸡了?”她听说在夫人院里伺候的下人,皆可与主子同桌吃饭,一时羡慕不已。眼下逮住机会,可得出出气。

“胡说,夫人身子不适,是沾不得荤腥的。”王妈一想,心里越发没底,还是决定去瞧瞧为妙。

洛韶容用宣纸将鸡裹了两层,又往上糊了厚厚一层黄泥,风竹和青尘在屋后找了块地,刨了个坑,等洛韶容将鸡放进坑里,风竹便用小锄头往上盖了层土。

一众丫鬟没见过这种做法,立在一旁笑看着,洛韶容笑道:“这还是从云书那儿学来的,只可惜……”她眸光一闪,登时一股惆怅涌上心头。

“小姐回屋里歇着吧,等我烤好了再去叫你。”风竹没注意她眼里的落寞,自顾倒了些木炭,又盖了些枯枝败叶,洛韶容抿着唇,洗净手便坐在矮榻上。

未几,王妈来了。她满脸堆着笑,问她今儿想吃些什么糕点。

洛韶容淡淡一笑,从钱袋里取出一锭碎银,啪嗒一声放到桌上,“就当那两只鸡我买了。”

王妈垂首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唯恐在饮食上怠慢了夫人,所以才……”

“我只是想家罢了,昨儿见园子里有黄泥,便想起以往家里婢女做的这道‘叫花鸡’,又不好劳烦你们,便拿了两只鸡来。”她又将银子往前推了推,眼里溢满真诚,“还请王妈莫要怪罪。”

“哎呦呦,折煞老奴了。”王妈也是个极通情达理的,想着夫人省亲之日因身子不爽快,故没有回娘家去,想家也是应该的。她便拿着银子,笑道:“夫人若是想家了,待大少爷回来与他说一说,若他允了,夫人常回娘家走动走动,也是合乎情理的。”

洛韶容目送她出去,才送去一个王妈,残月又来了。

想是莫微只带了晓风随行,洛韶容让他进来,他偷偷瞥了一眼,没发现那抹身影,便恭敬道:“方才见夫人院里有烟,故来瞧瞧。”

他的小动作逃不过洛韶容的眼睛,她唇角微扬,眸光清冽,带着点戏谑的意味笑道:“算你来得巧,我正让风竹和青尘在屋后烤叫花鸡,你留下一道尝尝。”

少年长身玉立,虽只是个侍卫,长相却是英俊的,与晓风的活泼聒噪不同,残月冷静少言,看起来也更加靠谱些。

这是因为他比晓风长两岁的缘故,他抱拳行礼,道了声谢。

“坐罢,问你点事。”洛韶容忽然严肃起来,残月一声不吭坐到洛韶容对面的梨木椅上,双手搭在膝盖上,略显紧张。

洛韶容探身往里瞧,丫鬟们在后面说说笑笑的,十分热闹。她便笑道:“莫要紧张,我只是想问问你的身世。”

残月微垂着头,淡淡道:“属下和晓风都是莫将军在战场上捡回来的,蒙将军厚爱,从小与少爷一道习武。”

身世清白。洛韶容又问:“年方几何?”

残月道:“与晓风一样,明年二月十五生辰,属下满十九,晓风满十七。”

洛韶容越瞧越满意,青尘也是个极好的姑娘,虽然受风青影响,略微冷傲了些,但与残月站在一起,那真是郎才女貌。

她心里一算,晓风与暮兰同岁,登时喜上眉梢,不觉放柔声音道:“你也去后面瞧瞧,那些个丫头毛手毛脚的,万一火星子飞出来,可别再将这儿也烧了。”

残月应了声是,起身往里走,从小门出去,便是后院。

他也不说话,倚在门边,眸光停留在青尘身上。

她穿着竹青小褂,下着米色衬裙,今儿不用教三小姐,她便与风竹一样,绾着双环髻,戴着玉色珠钗,细细长长的流苏垂在身侧,添了几分俏皮可爱。

察觉到炽热的目光,青尘抬眼看去,正巧对上残月幽深的眸子,二人相视一笑。青尘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垂下眼眸瞧着扒炭的风竹,她脸上沾了几道灰印子,花猫似的。青尘便蹲下身,拿手帕递到她面前。

风竹被烟熏得睁不开眼,隐隐看到残月,接过帕子胡乱擦了,又瞧着她笑道:“怎个昨晚还并肩赏月,今儿就这样生分了?”

“师姨,莫要胡说!”青尘娇嗔一声,转眼问围在一旁的云画她们:“小姐的药可拿来了?”

云画一惊,心道怎的把正事忘了,正要起身,青尘冷声道:“我去罢。”

风竹偷笑着摇摇头,这丫头定是害羞了。

青尘向洛韶容说明要去端药时,见洛韶容也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不由摸摸脸,莫非是她脸上也沾了灰印子?怎的都在瞧着她笑。

洛韶容摆摆手,“将这木盆一道送去罢。”

她走后,洛韶容笑意更深,心道寨里的丫头终于有个开窍的,眼光还比风青好,她撑着下巴,想着寨里还有几个到了适婚年纪的,不如开春了定个好日子,一天嫁了。

洛韶容喝罢药,便听到风竹喊着叫花鸡烤好了。

风竹将叫花鸡从坑里刨出来,砸碎泥壳,顿时鲜香四溢,众人被吸引过来。她们瞧着风竹拈起宣纸一角,轻轻揭开,翠痕咽咽口水,简直是不敢相信,这样粗糙简便的做法,竟比厨娘蒸的鸡还要香。

“青尘,拿碟子来!”风竹头也不抬喊道。

残月却立马喊了声“我去”,转眼便钻进屋里。惹得一众姑娘无不冲着青尘笑,后者眉头一挑,眸光冷得吓人。

风竹起身去屋里洗净手,取出匕首来,喜滋滋笑道:“小姐可要尝尝?”

“你这丫头。”洛韶容摆摆手,笑道:“你们吃吧,寨里鸡鸭鱼肉多着呢,若我想吃,何苦等到现在?”

她便点点头,回到后院,扎起袖摆,将叫花鸡改刀切块,烫得她直吸气。

“吃呀,站着作甚!”风竹一说,丫头们各自拿起一块,一面吹,一面就要往嘴里塞。

鸡肉鲜香酥烂,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云画不由问道:“如此奇特的做法,小姐是从哪里习来的?”

风竹道:“在你之前,有个叫做云书的丫头,是南方人,那丫头厨艺精湛,应是在家乡学得的。往常夏日时,荷叶像顶小伞似的,云书便会摘几朵荷叶,做这叫花鸡来吃。”

云画便又道:“那后来,云书去了何处?”

风竹微微一愣,复又叹口气,清眸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她道:“云书中了毒,死了。”

只可惜她无能,与仇人同一屋檐下,却不能为云书报仇。

云画知道说错了话,再不做声。

晌午,莫微回来了。两道眉毛蹙在一起,紧抿着唇步伐飞快,晓风也是满面愁云跟在身后。

洛韶容照例歇息一会儿,醒来便听风竹道:“小姐,姑爷说有事找你,让你醒了就去书房。”

“……何事如此惊慌。”她掀开眼睫,卷长的睫毛像蝴蝶一般轻轻颤了颤,而后用力眨了两下,这才完全清醒,“既如此,我先去瞧瞧。”说着,穿好衣裳趿拉着鞋便去了书房。

小窗都开着,偶有凉风吹来,冲淡了一室檀香。莫微临窗而坐,一袭月白云纹锦袍,白玉冠束发,两侧各垂一条细长的流苏坠珠发带。阳光覆在他身上,在半明半隐之间,宛若神祇。又似一副绝世名画,直教人不敢打扰。

洛韶容轻唤一声,他转过脸来,淡淡说了声:“坐。”虽然冷淡,声音却很好听。

他打量一眼洛韶容略微凌乱的发丝,和脚上拖着响的鞋子,不由笑道:“怎的不收拾好了再来?”

洛韶容坐了,将碎发拢到耳后,撑着下巴笑道:“我这不是怕你等的太久,才醒便来了。说罢,何事?”

“皇后要见你。”淡淡的五个字,洛韶容听了心头一震。

皇后要见她……皇后……她一愣,脑海里瞬间想起辞卿打探到的消息:东宫太子之母,美艳狠毒。

若没记错,暗里寻访暮云寨的,也有东宫的人。

太子年十一,能文能武,心思单纯。皇后嫌宫里的太傅年老迂腐,便注意到了莫微身上。

她与皇帝一求情,皇帝当即答应让莫微任太傅一职。今儿皇后得空,便请了莫微入宫,与太子见了一面。

太子自是高兴,莫微的大名他自小就常听宫里人说道,且今日见他相貌不俗,谦逊有礼,太子心满意足。皇后也很是满意,因又想起莫微的家室,除了位和亲公主,还有个他心仪的姑娘,心里一时好奇,便想见见。

洛韶容眼角一抽,笑容凝固在嘴角,慢慢消失。

“你怎狠心将我往火坑里推?”

莫微笑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托生。”

……这是一个人该说出的话?洛韶容剜他一眼,心道这事避无可避,不如面对现实。她点点头,“皇后可还说了些什么?”

“皇后想及你是民女出身,礼数不周或是举止不雅,恕你无知之罪。”莫微抿嘴一笑,果然洛韶容的脸色黑了几分。

她闷闷道:“话虽有礼,听着却叫人不太自在。也罢,本姑娘便让她瞧瞧,何为大家闺秀。”

莫微携着她的手,眼里似有星光闪烁,“我自是相信夫人的,明儿辰时,宫里打发人来接,想着皇后只是见你一面,不会耽搁太久。你也不必忧心,皇后是个好相处的。况且,你又不是进宫争宠,何需俱她?”

是多纯良的人,才会说出这番话来。洛韶容点点头,笑道:“那……夫君可要等我回来。”

“妥。”

——

洛韶容回屋不久,莫微打发四个丫鬟送来一套银线绣的华服,并几件首饰。无一不是流光溢彩,夺人眼球。

还未上身,风竹便觉得,若是小姐穿上,定然是倾国倾城。因又问起为何姑爷会送这些东西来,洛韶容便将实情告诉几个丫头。

她们艳羡片刻,眸光便也黯淡下来。后宫深似海,小姐从未去过,若是出了岔子,惹人笑话是小,若得罪了皇后,怕是往后都不会好过。

“瞧瞧你们样儿,我只是去见见皇后,又不是见阎王,瞎忧心些什么?明儿只我一人去,你们几个在屋里注意防着静宁公主才是正事。”她握着两个丫头的手,故作轻松道:“明儿起得早些,好心替我打扮一番,可不能丢了脸面。”

丫头们连连点头,这才忙开了。翠痕、红袖、岁暮、南山将华服抖开,轻手轻脚的拿着熏香熏衣服。云画暮雪便在梳妆镜前琢磨梳何种发髻。青尘坐在火盆边,用帕子小心翼翼擦拭剑身。风竹在包袱里翻出一本略旧的花名册,坐在案前快速翻动。

这是辞卿谱的花名册,凡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从家世到小像,连同性情喜好详细记录在册。辞卿谱写三载,这才谱成花名册·男三册,花名册·女两册。

洛韶容见她翻得费劲,便坐到她身边,拿了另一册逐页看去。

未几,风竹笑道:“可算是翻着了,小姐,你看。”

对皇后的叙述足足有四页,洛韶容逐字逐句看完,冷笑道:“我大概是知道,东宫的人为何对这东西上心了。”

风竹知她说的是血灵,她也快速扫了几眼。皇后对永葆青春十分痴迷,害怕有人老珠黄失宠的那一天,所以极其看重权势和保养之方。

洛韶容抚过细腻水润的脸,勾唇轻笑:“风竹,去找找我往日晒的花茶,装几样美容养颜的来。”

“是。”风竹笑道。寨里的姑娘各个水灵,是因为常年喝花茶,泡花瓣澡,以至于出汗都是带香的。皇后毕竟是个女人,自然也是爱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