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别想太多,这毒毕竟是你从娘胎带出来的,三绝既能解毒,你也能。”老夫人说完,洛韶容抬起头来,握着她的手,眯眼笑道:“能解或不能解,对我来说不甚重要。阿娘,可想再见见……莫微。”

老夫人不假思索道:“不必了,他知道的越多,对他越不利。”而后脱开手, 从账簿里抽出一张无字信笺,“你见过淳昔了?”

洛韶容摇头,似乎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怎么,师姐来信了?”她瞧着信笺,起身取了一盏茶水。

老夫人将信笺铺在账簿上,指尖沾水略过,便有一行小字显现出来——师妹,速速离京,昔·笔。

“我亦不知昔儿的身世,三清也从未向我们提起。你们作别多年,她既然能认出你……”老夫人眉目一敛,隐有愁色,“想必,是因为你的武功路数。”

“既然师姐见过我,为何不与我相认?”她与师姐分别数年,对师姐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十岁那年。

彼时,暮云寨只是疏影残存弟子的栖身之所,只粗制了几所房舍,门前屋后有的是空地。三清便设了练武场,在洛韶容还在苦练内功时,她带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

那丫头十分壮实,圆润肥美。见来了新弟子,不少人来瞧她。洛韶容的师兄们也还是些顽皮猴儿,梗着脖子就要与丫头掰手腕。

一轮下来,只有稳健的大师兄何潇险胜。洛韶容听说这事,忙要去看,内功心法什么的尽数抛之脑后。

因洛韶容身份特殊,三清单独在屋后空地上设了个小练武场,洛韶容整日里打坐调息,比起前面的师兄自是不同。她偷偷从门后探出头,目光便锁在练武场唯一一个女弟子身上。

横眉竖眼,不怒而威。

三清瞧见懈怠的洛韶容,沉着脸招呼她过来。她也不扭捏,老气横秋的背着手走过来,师兄们无不笑脸相迎,各个嘴里都在说师妹安好。

除了那个新来的女弟子,打量了一眼似弱不禁风的女娃娃,不动声色继续练功。

“容儿,这是三绝师姐旧友之女,往后叫她淳昔师姐便是。昔儿,这是为师的嫡传弟子,韶容。”三清做了介绍后,唤作淳昔的丫头才露出喜色,然她面相凶狠,笑起来更显得图谋不轨,她抱拳:“韶容师妹。”

洛韶容也作揖,“见过师姐。”

因为没有姐妹,自见过淳昔后,洛韶容便常常溜去前院,观瞻他们切磋武艺。淳昔虽是女流之辈,功夫丝毫不差于男子,甚至还更胜一筹。

令淳昔气闷的是,某一天,那黄花菜似的师妹站在她面前,仰着头看着她,软软糯糯的道:“师姐,可以切磋一下吗?”

萌化一众师兄的小奶音对淳昔来说并不受用,她见师父在远处点头默许,这才应下了。

淳昔习的是箭术,百步之内,箭无虚发。洛韶容比的就是她擅长的,二人约定好,两人一组,一天之内,谁猎到的猎物多,谁获胜。淳昔没有异议,在一群师兄中挑选了何潇——他武功底子最好。洛韶容便选了古灵精怪鬼点子多的三师兄白衍之。

次日一早,淳昔便与何潇一道背着弓箭进山了。两人计划好,淳昔射天上的飞鸟,何潇射地上的走兽。

倒是洛韶容和白衍之,日上三竿才出发。白衍之背着一个比他还高的背篓,肩上挎着两把弓,洛韶容只背着箭筒,手里还抱着个巴掌长的竹筒子。

洛韶容素来喜欢打鸟摸鱼,白衍之亦是这方面的天才。两人对山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哪怕是问哪棵树上有鸟窝,哪条溪里的鱼更肥,她们也是心知肚明的。

河畔水草丰盈,偶有扑腾扑腾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白衍之找到了一处河滩,上面不少爪印,应有走兽常来这里饮水。

他放下背篓,从里拿出绳索,在一旁的歪脖子桑树上设下几个圈套。洛韶容也没闲着,用水草编了两个草环。两人本就特意穿着柳绿短装,戴上草环后,躲藏在树上,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

不一时,风吹草动,野鸭子在水草里觅食。白衍之对洛韶容使个眼色,两人便各自取箭,搭在弦上,拉满了弓。

只待许多只鸭子结伴游水时,一支冷箭破风袭来。鸭子嘎嘎叫成一片,还未游上岸,箭便穿透它们的身子。

溪水很快红了一大片,白衍之疾步过去捡起鸭子,拔出箭后扔进背篓里,又洗净箭上的血迹,对洛韶容邀功:“一炷香不到,就猎了十几只。容儿,我是不是比大师兄厉害。”

洛韶容笑弯了眼,“师兄,去钓几尾鱼儿做饵。”说着,几步下树捧起竹筒子,打开一瞧,白衍之当即头皮发麻,只见是满满当当的蚯蚓,纠缠在一起缓缓蠕动,说不出的膈应人。

“……行,我就在此处。”他见洛韶容已背了弓,取了几支他箭筒的箭,只能嘱咐道:“日落前一定要回来。”

“好嘞!”洛韶容略一整理草环,沿着溪流,往深山走了。

山里清凉,露珠未晞,不知名的山花暗吐芬芳,香香软软的在地上铺了一层。忽然风起,激起花浪,落得满身。洛韶容伸手,摊开掌心,驻足片刻,掌上残红如雨,馥郁之气扑面而来。

正在她沉迷花间时,一阵摩挲声传进耳朵。她警觉的抬头,便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一条黑鳞蟒蛇盘绕在树上,幽幽吐出鲜红的蛇信子,似乎在打量食物。

洛韶容心里一紧,但她并不惧蛇虫。这是一处断崖,只有这一条崎岖山路,路边古木参天。她往日常与师父在此练习箭术,盘踞在空中的雄鹰便是她的靶子。她暗暗提气,在蟒蛇蓄势待发准备猛冲过来时,先它一步跃上另一边遒劲的枝桠。

古木的树梢被藤蔓连在一起,织成一张不见天日的大网。蟒蛇从那一端过来极其容易,洛韶容瞅准时机,拉弓射了一箭,箭羽冷冷的钉在蛇尾旁边。

蟒蛇加快了速度,洛韶容脚下借力,拽着如麻绳的藤蔓奋力一荡,便稳稳落在那棵花树上,又是一阵花雨落。她往袖里一掏,指缝间夹了数根银针,针尖如墨,显然淬了毒。

待蟒蛇回过头来,洛韶容猛一发力,银针如雨,铺天盖地飞去。可蛇鳞坚硬,银针不能伤其要害,反倒激怒蟒蛇,它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如同两把利刃。

洛韶容三箭齐发,因为用力过猛,指腹已磨破了皮,微微的疼痛感让她蹙了蹙眉,心里也多出一丝惧意,可更多的,是兴奋。

她遇强则强,一向是拼命的打法。

三箭射中蛇尾,已有血腥味散开,滴滴答答落在花瓣上,有种说不出的妖异。洛韶容毫不松懈,再射三箭,掌中已有黏腻之感。

蟒蛇吃痛,一甩尾巴,哪知箭羽更深了几分,洛韶容见它想要逃,趁势又是一箭,直直射进蟒蛇的眼里。

一时间蟒蛇大力摆动尾巴,带动整片藤蔓随之晃动,落叶纷飞,洛韶容取下松散的草环,随意扔了。在她手里,落花飞叶皆可化作伤人利器,在她手里,绝没有侥幸逃走这一说。

人如是,蟒蛇亦如是。

最后一箭,射在蟒蛇柔软的腹部。哗啦一声响,蛇尾倏地垂下,已是血肉模糊。洛韶容小小的脸上忽然有了一抹笑意,眼底清澈明亮。

她倚在树干上,随意从衣摆上撕下布条,将手上的伤口包扎后,一跃而下。毒性发作,蟒蛇只剩一息,大概料到自己会命丧此地,它也不再动弹。任由洛韶容抱着它的尾巴,从藤蔓间拽下。

这条蟒蛇远比洛韶容想象的大,蛇头砸到地上,花瓣混杂尘土飘起三尺高,似乎连脚下的土地都为之一颤。她用力推了推,蛇头纹丝未动,单凭她是不可能将此重物拖回暮云寨的。

她只能扯下发带,在射进蛇眼的那支箭上系了个结。

日落西山,洛韶容倒提着几只大小不一的山鸡松鼠缓缓走来,血液滴了一路。她的墨发用一根树枝绾着,唇角上扬似乎心情极好。

寨门口不见人影,她一怔,脚步不由加快,只见练武场上,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正激烈的讨论什么。

白衍之坐在屋檐上,翘首以盼,终是瞧见那丫头朝这边来,当即迎上去。洛韶容衣衫凌乱,衣摆上都是血点子,唯独唇畔带笑,到让她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师兄,那是?”洛韶容也想去瞧瞧。

白衍之接过她一只手上的东西,拉着她绕开了,“是淳昔,猎到了个狠东西。虽然数量不及我,但……”他没再说,洛韶容想起死在自己手上的蟒蛇,不甚在意道:“猎到何物,如此兴师动众。”

他顿足,转过身来,压低声音道:“是一条巨蟒!”他本想吓吓师妹,可洛韶容忽然敛了笑意,问道:“什么样的巨蟒?”

“是黑鳞蟒蛇,比水桶还粗。淳昔说巨蟒太长,她一人拖不动,便砍下一截带了回来。”

“哦,这样啊。”洛韶容将另一只手上的东西也交给白衍之,他这才见师妹手上的布条,急道:“你受伤了?”

洛韶容不理会他,纵身跃上屋顶,负手而立,正好瞧见众人围着的淳昔和那……一截蛇头。

蟒蛇的眼里各插一支箭,虽只是个蛇头,却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淳昔亦是狼狈不堪,脸上还有一道刺目的刮痕。洛韶容瞧了一眼便走,脸上依旧带着笑,凑到白衍之身边,笑问道:“师姐可说了,是如何猎得的?”

白衍之将山鸡松鼠扔进背篓里,颓丧的坐在石阶上,一手撑腮道:“师姐倒是没说什么。大师兄说,与师姐走散了,他担心师姐不识路,寻了许久,才见着师姐浑身是血的躺在一棵树下,一旁还有蟒蛇的尸体,蟒蛇被射成蜂窝似的。大师兄唤醒师姐,师姐才说她杀死蟒蛇,费尽心神。”

“哦?”洛韶容坐到他身边,“有趣。”她低喃一句,白衍之没听清,再要问时,洛韶容瞧着他笑,从怀里取出一物,鼓鼓囊囊的用帕子包着,“瞧瞧。”

“什么东西又腥又臭……”白衍之耸耸鼻子,拈起帕子一角,幽黑的鳞片泛着寒光,腥味直冲脑门,他一怔,连忙捂住:“这是……蛇鳞?”

洛韶容勾起唇角,将鳞片又收回去,淡淡道:“我原是系了发带在箭上的,她定然知晓,此蛇为我所猎。”

白衍之张张嘴,哑口无言,瘦的像豆芽的师妹居然说此蛇为她所猎。他心里远不止震惊,虽说师妹天赋异禀,武艺卓绝,可他们从未见过,“你是说,那条蛇,是你猎的?”

“不错。”洛韶容笃定说道,又拍拍他的肩,清澈的眼底升起一丝寒意,“你可要保密呀。”

“……好。”白衍之莫名打个冷颤,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道:“师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见洛韶容站起,冷冷道:“她若不给我个交代……”而后甩袖离去。

这次切磋,洛韶容虽胜,却远远不及蟒蛇的风头。

夜已时深,洛韶容几个跳跃,轻轻落在淳昔的屋顶,她揭开一片瓦,隐隐烛光下,雾气蒸腾,素锦屏风上搭着衣裳,内里的浴桶里,飘着一层淡红的花瓣,淳昔正往脖颈上浇水,不时有几片花瓣覆在她白皙的手臂上。

洛韶容的腰间挂着个黑色布袋,内里的东西不安的躁动着。洛韶容摸到浴桶正上方,打开袋子,将里面的一团东西劈头盖脸倒下去,而后盖瓦离去。

一时,屋里传来当啷的碰撞声以及尖叫声,立马有人闻声而来,立在门外询问。良久,屋里才有发颤的声音传来:“无事,有只老鼠掉进浴桶里,现下已经淹死了。”

她们这才离开,屋里的人听见脚步声远,放下抵着对方脖颈的匕首。洛韶容自顾坐下,撑起一条腿,盯着她穿衣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