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到那片绿地,云中鹤站在远处与他招手,楚青心中一喜,拔起腿就往他的方向奔跑而去,突然脚底钻心得疼,她摔倒在地,云中鹤越来越远,渐渐地化成了一个黑点,楚青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就这么从梦中醒了过来,她看到一袭白衣的池砚正在为自己的双脚换药,见到楚青醒来,他面有讪色,“醒了?”
楚青坐起身,试图缩回自己的脚,却被池砚一把摁住,“还差一点”,说完,便低下头,将草药仔仔细细地敷在上面,动作又轻又慢,他的指尖无意中扫过她的脚趾,凉凉的,却令楚青极为不自在,她又将腿往回缩了缩。
“池砚,你不用这样”
“楚青,那你觉得我该怎么样呢?”,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也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不必——”
“我该对你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任由你死活是吗?”,池砚抬起头,看着楚青的眸子中有点儿疲倦的神色,初遇他时,他的眼中常有那种似有若无的峻冷和深沉,而一月不见,总觉得他变了点什么。
“我不会死”
池砚放下手中的膏药,他走了几步,双手扶在楚青的肩上,他深深地看着她,犹如一口幽深的古井,似乎要吞噬了她,“好,就当是你允诺我的,你不会死”
楚青经不住他这么看下去,将头一转不去看他,池砚看到床边的药没动过,便问道,“你没喝?”
“我不需要服药”,楚青体质特殊,若不是致命的伤痛,自身即可缓慢恢复。
“这不是药,我特地熬的”,楚青愣了一下,她还以为是小南瓜给自己配的药。
“我自己来”,她知执拗不过他,便伸手接过药碗,一勺一勺的将汤汁送入口中,汤水浓稠入口,一尝便知耗了许多功夫,她没喝一口,心中的石头便沉了一分。
“味道如何?”
楚青突然将碗在旁边一放,神色严肃,“池砚,你别这样对我,我们俩谁也不欠谁的”
池砚见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也不知究竟为何,只觉得她的性子着实古怪,可仍耐着性子,“眼下找不到个侍女,苗城这的怕你不习惯,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过些时日,便可回去了”
“我和阿南自己走”,若是不知如何是好,保持冷漠与疏离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十多年了,她一贯如此,也该如此。
池砚意外地没有多做纠葛,他将一旁的碗匙拿起,往楼下走去,最后说道,“楚青,你我都是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人”。
自那夜起,直到楚青脚上的伤好了大半,可以下地走路时,她都再没有见到池砚。小南瓜不够高,楚青需要走动时,也只好任由林常山扶着她,没有多少要去的地方,只是楚青不习惯那么躺着,情愿下床到后院里走一走。
走得累了,楚青便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林常山教小南瓜舞刀弄枪,小南瓜对他的两把玉扇十分感兴趣,可林常山说的什么也不给他碰,一大一小在院落里打闹地不可开交。没过多久,小南瓜肚子饿得很,便自行去了膳房觅食,留下林常山与楚青二人。
“阿青,你是不是不喜欢小砚?”,他问得倒是直接得很。
楚青没有回答,拿着根竹条在地上画着没有规则的图形,一左一右,一上一下。
“哎,可他对你钟情得很,夜夜都为你上药,你的事都是他亲力亲为,要不是柳家堡的事情还没解决,他怕是巴不得天天待在你身边”,林常山自顾自地在一边说着,时不时看看楚青的表情。
他很清楚,早在青山的时候,便看出池砚对楚青的情意,即使他努力掩饰,可怎么能逃过旁人的眼睛。在此之前,他很少看见池砚笑,他那时候不明白,身边的晏南星弗如画中仙子,为何他还如此闷闷不乐,直到后来,义父要让自己与文官的小姐联姻时,他望着那姑娘娇羞的面庞,心中却像苦心连一般,那一刻,他突然领会到,他接下了拒绝多次的碧血堂堂主的位子,以此谢绝了义父的另一番好意。
唯有了解过心甘情愿,才能明白不情愿的滋味有如置身阿鼻地狱。
晏南星当着众人说着她这些年来的步步为营,说着她如何想要置池天允和池砚死地,说着她已无求无欲,她含着泪高歌,在花圃里翩翩起舞,她喜着绯红丝衣,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只红蝶。
池砚与他喝了一眼的酒,他不似池家子女,享着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温床软帐,可他不同,他从不饮醉,即便亲厚如池砚,他也不愿暴露自己的弱点,一夜,觥筹交错之间,明明他说了那么多的话,企盼着两人都能舒心一点,可一觉醒来,心中却似大石压底,喘不过气来。池砚的眉头日益皱的更紧,他虽没说,可林常山明白,当晏南星的一切公布于诸,池砚虽心中郁结,却也放下了心事一桩,谢子竹的书信仿佛救星,逼他逃出那红墙砖瓦、深宅大院。世间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勉强,独独情这一字,若是强求来的,终不如那第一眼入了眸、印上心、勾了魂,不得安生,也无处安放。
“他的妻子呢?”,楚青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林常山愣了一愣,将自己大腿一拍,匆匆拂过眼底的一缕悲戚,强颜欢笑道,“哎呀,阿青,你在吃这醋啊!你不早说!”
“不说便算了”,她只不过想知道,当杜若,哦不,晏南星的面孔被撕破的时候,她还会不会像那一年,那般决断,又或者,当一切成了空,她又会如何?
“说说说,我说!你别急啊!她出家当尼姑去了”,明明心尖有如长针在刺,可开口却是一副寻常淡然的样子。
“什么?”,楚青觉得不可思议,便忍不住再问了一次。
“东山,空静庵”,林常山有些忍不住心头泛起的酸意,他大手一拍,“哎呀,这小子,拿个东西怎么去了半天,饿死我了,我去瞧瞧……”
很久以后的一天,楚青爬上了东山,她想去问问佛,自己的罪孽是否会波及这本不该到来的小儿。
庵外皆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淬染了周遭一切的花花草草,似有一条小溪流于山间,依稀能听到水流峥琮之声,缓缓而下,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无意看到了一位女尼,那女尼是寻常妇人的模样,面目上已没有了年轻时的美艳光芒,身旁年轻的小尼姑偷偷告诉她,“她怪得很,你少和她说话,我去给你叫师太”。
楚青想,是这世间对他们太不公,还是他们的运气早早地用光了,因而即便在这寂静之地,都享不到片刻安宁。
她将那小尼的话抛在耳后,扶着肚子走到那女尼身边,“敢问师父如何称呼?”
她右手竖起五指对自己作了一个揖,“贫尼無尘,此处尘土过多,施主还请移步”
楚青听话的往后走了两步,她已经不认得自己了,在她眼里,楚青不过也只是一个仍在红尘中苦苦纠缠的女子,带着一身的痴缠纷葛,只得来着虚无的佛面前,求得半刻安稳。
無尘见楚青没走多远,迟迟未动,便轻念一声“阿弥陀佛”,拿着扫帚和畚箕走到了内室。
静远师太走到楚青身边的时候,楚青都没有从思绪缓过神来,生育之后,人的脑子总是不那么灵光。
“施主,可是无尘有所冒犯?”,师太再问了一声,楚青才回过神。
“没有”
“那还请施主随我到大殿来”
“师太先请”
那一天,静远师太与她说了不少的话,关于池砚,关于小南瓜,关于云中鹤,她将高深的佛理一一道来,声音婉转而深沉,可楚青记得的只有那个俯身的背影,她孤独地扫着地上的烛灰与落叶,怎么挥也挥不出她的脑海。
楚青临下山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唤道,“楚青”,可转身一看,无尘拿着一串佛珠,对自己行了个佛礼,“路面湿滑,容贫尼送施主一程”,仿佛刚刚那声只是自己的错觉。
山路并不难走,只是对她孱弱的身子来说,仍是稍稍有些吃力,无尘伸手搀扶着楚青,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就这么两两相靠地走下了山。路上她们很沉默,彼时,楚青早已褪去了身上所有的戾气,新生的小生命让她的心更加的柔软,而往事如烟,楚青已不愿再提。
无尘的话也不多,只在石阶较窄较高的地段,提醒楚青注意脚下的步子,她真是老了。握着她的手,掌心满是岁月沉淀的纹路和粗糙,再不复从前教楚青绣花刺凤时娇嫩如白藕。
到了山脚,无尘率先松开她的手,又是五指一躬身,便往来时的路走回去。楚青望着无尘离去的背影,她命中里可称为故人的人不多,这么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心中不免悲戚,然无尘突然回了头,这天里第一次对她笑,“楚青,我只能送你到这了”,继而她加快步子,一阶一阶往山上走去,她的背影已有了佝偻的形状,一头如墨的青丝早已不见,步子急促却不稳,蓦地,楚青眼中便有了泪。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