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妈妈叹了口气,说道:“二小姐,我不是那不懂事的人,为着初雁的事,让你这里再添一个吃闲饭的,我于心何安?”
周晓京一头钻到邵妈妈怀里,撒娇地笑道:“妈妈还说拿我当亲生女儿呢,没想到却这样见外,初雁跟我一起长大的,就跟我的亲姐妹是一般,她有为难事,不到我这里来,可到哪里去呢!”
这时,门前挂着的一盏汽油灯忽然亮了,原来是雪枝听到大铁花门开门的声音,知道是邵妈妈和周晓京回来了,就捻亮汽油灯,站在门口问了一句:“是二小姐回来了么?”
周晓京笑道:“是,我很饿了,你快去给我做一碗银耳莲子甜汤来,我要当夜宵吃!”
雪枝愣了愣,心想周晓京并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也很少吃银耳,家里的银耳都搁在板厨的最上头,但好在雪枝十分伶俐,恍了一下,立刻说道:“好,我这就去发银耳!”
邵妈妈却心下感激,她知道银耳莲子汤是初雁最喜欢吃的,周晓京揣度着初雁怀着满腹忧愁到了这里,应当还没有吃饭,所以才要假说自己要吃夜宵,让雪枝去做,邵妈妈轻轻抚了抚周晓京的鬓角,微笑道:“好,就听二小姐的,我家初雁命好,还能有这么个避难之所!”
周晓京走进屋里,只见初雁正坐在深灰色绒布面沙发上,借着一只荷叶边罩子的电台灯的亮光打绒线衫,随着时代的发展,女子所做的手工针线也发展了,以前时兴的是刺绣扎花,打花结络子,现在则流行结绒线,针线这桩事本是一通百通的,初雁刺绣扎花做得好,结绒线结得也精,以前邵妈妈就曾经送过周晓京两件初雁亲手结的绒线毛衣和小罩衫,周晓京穿去事务所,同事还以为她是在百货公司买的。
初雁见周晓京进来了,忙站起来,张了张嘴,终于低声叫了句:“二小姐!”
周晓京瞳仁中闪过一丝悯然,初雁这些年被亲事困扰,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了,见了周晓京,总显得畏畏缩缩的,周晓京三步两步走过去,握住初雁的手,柔声道:“怎么竟叫‘二小姐’,咱们还像小时候那样,叫我晓京,不然我可要生你的气了!”
初雁眼中流敞出的笑意如深谷山岚,却不说话,周晓京暗暗叹了口气,这才招呼邵妈妈母女一同坐下,谈起初雁的事来,周晓京道:“初雁,你想跟着你哥哥去广东,邵妈妈总不放心,你一个女孩儿家,若是嫁得远了,这一辈子回娘家都不方便!”
初雁道:“这事我也知道,只是如今牛家死咬着我不放,我虽不怕他们家把我怎样,可是只要我在浦江,他们家势必不肯干休,白白地叫我妈夹在中间受气,我怎么忍心!”说着,眼里噙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邵妈妈的泪又流了下来,道:“我这把老骨头了,又是住在二小姐这里,难道还怕她们!”
初雁道:“可嫂嫂和侄儿还住在庄子上,妈妈三不五时也要去那里,他们家现在疯了一样,死缠上咱们了,难道妈妈一辈子也不回庄子上去?”
邵妈妈道:“刚才我跟二小姐说了,二小姐愿意你在这里帮工,你就住在这里,牛家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找到周家小姐的门上!”
初雁道:“连累二小姐,我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住下去,这屋子里有雪枝和秀枝两个人就足够使了,二小姐难道肯把我当丫头么?”
周晓京知道初雁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孩子,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肯让牵累旁人,周晓京肯收留她,本是好意,她却觉得自己会成为周晓京的累赘,坚决不肯。
邵妈妈见女儿志坚,忧心更甚,周晓京低头默然半日,忽然想到了个主意,问初雁道:“你想不想出去工作?”
初雁怔了一下,点点头,又有所顾虑,说道:“我不大识字,除了出去给人家作女佣,也做不了别的,二小姐一时半刻哪里替我找这样的活去!”
邵妈妈是在周家做了一辈子佣人的,清楚得很,越是大家子的女佣,挑选越是严格,往往都是从小买了来调教的,一是为了保证佣人的忠诚,二是为了自幼训练的孩子,伺候人的水准备也是专业的,像雪枝秀枝她们都是这样。
周晓京却笑道:“当初邵妈妈没坚持让你在周家继续做事,也是不想让你一辈子伺候人的意思,我岂能再叫你去做女佣,不过现在我工作的事务所里没有做杂事的,想来你去了定然有用武之地!”
其实明镜事务所向来没有专职的杂役,霍云帆一开始的想法是,一则想让职员们培养自食其力精神,二则也是为了做好保密工作,因为来自劳力市场的杂役往往鱼龙混杂,而杂役做事,接触面甚广,上至霍云帆的办公室,下至小职员们手边的文件,他们全都可以摸到看到。
杂役没雇到,杂事终究是有的,比如一楼大厅里的卫生,专管热饭热菜的小厨房里的清扫工作,明镜的一帮男人?大都不爱干活,这些事往往都偏劳了沈四喜和潘先生,霍云帆心里过意不去,却又不好明着给他们涨工资,最近霍云帆也曾提过雇一个杂役的事,只是明镜事务所不比别的公司,如果招来的杂役人品不良,就有可能对明镜的工作反而有害,周晓京就想,现在让初雁过去帮忙,又可靠又勤快,霍云帆一定会放心。
初雁听到还可以到事务所做事,当即眼睛之中闪出神采,笑道:“我愿意去事务所做事,那里都是像二小姐一样有文化有素质的人,不像那些大家子的太太,对下人呼来喝去的!”
女儿能够留在浦江,邵妈妈当然高兴,可是也不免有一点担忧,私下里问周晓京道:“那里都是出来做事的大学生,初雁没见过世面,会不会做错事啊!”
周晓京笑了,安抚邵妈妈道:“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们事务所的同事个个都是豁达好相处的,初雁呆在那里,一定会过得很愉快!”
邵妈妈抿嘴儿笑一笑,道:“没想到我一辈子做伺候人的活,到了我女儿这里,竟然也成了在外头工作的女人了!”
周晓京把初雁的事告诉了霍云帆,霍云帆当然没有不答应的,还很气愤地问周晓京,要不要让庄杰晖帮忙,把那家姓牛的告上法庭,让他们再也不敢胡来!
周晓京笑道:“杀鸡焉用牛刀!她们家见初雁不在庄子上,也不会再有什么作为,过个三年两载,初雁找个人家嫁了,这事就淡过去了!这种人家看似厚颜无耻,其实也就那两三招的伎俩,你还当他们真会杀人放火哪——对了,你别总为旁人操心,我问你,这两天吕记鞋店那边有没有动静!”周晓京拿着电话听筒,关切地问道,“你不要我到你那边去,让我干守在事务所里,其实我比在鞋店那边还要紧张!”
周晓京今天来得特别早,浦江的第一缕晨曦悄悄爬上了明镜事务所的山墙,映在窗台边摆着的两盆西府海棠上,这是霍家的花匠新近在暖房里培育好了,被霍云帆搬来讨好周晓京的,不然,这个季节哪里能看到红香绿玉的西府海棠?
霍云帆笑道:“那个假记者死了之后,这两天特别消停,当然还是有不少好事者想要来跟我这位假的‘吕老板’打听新闻,你要是嫌在事务所闷得慌,就过来好了,别忘了来的时候给我带一碗头汤面来,我有点饿了!”
周晓京扑哧笑道:“头汤面,千锅汤,现在这个时候去买,正好是头一锅,面条还滑溜溜的呢!嗯,要重交轻面,重青,要过桥!”
霍云帆哈哈笑道:“就是你最了解我,要不然我巴巴地打了电话要你去买呢!”
苏式头汤面新近刚刚在浦江推出,吃法非常的讲究,重交轻面就是浇头多而面条少,当然重面轻交就是面多而浇头少,重青是多放蒜叶,免青就是少放蒜叶,浇头与面条放在一只碗里吃叫拌面,浇头与面条放在不同的碗碟里,吃的时候把面条夹过盛着浇头的碟子里,就像搭桥一般,这样的吃法是过桥。
霍云帆对这种苏式面条情有独钟,带着周晓京去吃过几次之后,就发掘出了自己最喜欢的吃法!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霍云帆在吕记鞋店锲而不舍地蹲守,都快要磨练成专业卖鞋的生意人了,只是还不见躲在暗处的对手出招。
这一天正逢阴天,傍晚的时候天空就已经有黑云压城之势,周晓京一面替霍云帆把替换下来的衣服收在黑皮小包里,带回去洗,一面劝说霍云帆道:“要不然让小冯他们过来两个人,陪你一起守在这里吧,我的心跳得厉害,总觉得会出什么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