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只是一位凡人,却是大宋目前最有权力的凡人,他肉眼凡胎看不到坟冢之前的英灵,但言语文字却可通神。
岑青跟张铮扯淡了两句,又忍不住回头好奇地瞅瞅皇帝,见他正在墓前宣读骈四俪六的祭文,而那英灵则站在对面叉手行礼,以臣子礼节肃穆地听着,恰如生前一般。
于是他笑了笑,回过头冲张铮摆摆手:“看起来你们都挺忙,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回去了。”
“赶紧走,别搞事情啊,还有,先前城里那一声雷是你弄的吧?”张铮恨不得赶紧把这厮赶走,鬼知道她再等一会儿又会弄出什么事情来,警告道,“有几个金丹真人已经盯上你了。”
“我保证不搞事情。”岑青憋着笑道。不得不说,张铮学他的说话方式学的挺快,就连“搞事情”这种话都顺口冒了出来。
还有其他人在,岑青没有惊世骇俗的飞行,而是沿着来时的道路走回去,到王显庙门口探头朝里看了一眼,发现那庙祝还在呼呼大睡,顿时佩服不已。
然而这时张铮忽然又丢下皇帝追了过来,喊着岑青道:“等等,我跟你一块回去。”
岑青转过身,惊讶地长大了嘴巴。陪王伴驾把皇帝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外,张铮你这么吊你妈妈知道吗?
“皇帝出行,身边至少五位真人保护,我陪在旁边也就是个圣眷恩宠。”张铮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岑青在想什么,赶上来后跟岑青解释了一声,在她身边没停步又进了王显庙,恭恭敬敬地对那庙祝道,“清虚真人,官家让先我回去了。”
岑青顿时吓了一跳。
虽然早就猜到京师之地藏龙卧虎,但这小破庙的一个庙祝也是金丹真人,也未免太不值钱了点儿。
张铮站在庙祝身边跟个乖孩子一样,可那庙祝依旧沉沉地睡着,似乎对周遭事情毫无反应,张铮等了半晌,只能悄步退了出来。
“我曾爷爷这两年愈睡愈沉,只怕是不日就要化婴了。”张铮迎着岑青好奇的目光叹息了一声,又苦笑了一下道,“你没听错,里面那位就是清虚道妙真人,如今的龙虎山正一教教主,张天师。”
岑青挑起眉毛,嘲讽他道:“装比不好好装比,你苦笑个毛啊?”
“张天师化婴,就不再管人间事,我结丹渡劫之后可能就是下一任天师,否则你以为官家今天让我跟来干什么?”
“哦,原来你要做教主了。恭喜恭喜,张教主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桶浆糊。”岑青冲他拱了拱手,半真半假地祝贺道。
张铮听不懂岑青话里的梗,可是听清楚了一桶浆糊四个字,估摸着就算跟岑青说出天师传位中纠缠的各种利害关系也没用,反而肯定会被她继续嘲讽下去,于是苦笑变成了苦瓜脸。
两人沿着山路走到西湖畔,很快到了钱塘门,张铮入内城,岑青继续南行去外城,分手的时候张铮忽然道:“年后我就要入太常寺为官,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掌管京郊社署一概祭礼之事,官署就设在你对门的财神庙。”
岑青怔了怔,想到自己初五又要回去坐牢,随即警惕起来,问道:“你不是想打素贞姐的主意吧?”
“你在胡说什么鬼?”张铮陡然瞪大眼睛,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向岑青,“你姐姐是圣灵妖仙,只差一步就能成道了,在我眼中就跟曾爷爷一般,只有尊敬之情。”
“除非你切了或者变成女的我才信你。”岑青的视线沿着张铮的下三路看去,语气略显苦恼地牢骚道,“我现在总觉得所有的男人都对她不怀好意,包括我自己也是。”
张铮被她的目光盯过来,连忙后退两步,骂了句娘,不再跟岑青扯皮,转口问道:“你早上不是去探查那书生去了么,结果怎么样?”
“我跟那厮三观不合。”岑青回答道,回想了一下跟许仙见面的经过,又补充道,“那家伙很敏锐,很有野心。”
“有野心还是个书生?”张铮带着一副不相信的表情道。
“你有听说过‘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这句话吗?”岑青撇了撇嘴,又忍不住吃吃地笑,补充道,“作为一个提前到来掌握动向,又自备金手指的家伙,他可以是任何身份,但绝对不会是一个书生。我看了他写的所有的诗词文章,很遗憾,没有一首超出我的所知范围,也没有一首属于原创,可见他从来没有把心思放到学业上。”
“听到你对他很有敌意我就放心了。”张铮笑呵呵地应和。
“乃求!”岑青翻起白眼,觉得还是把这厮掰弯比较合适,想了想又道,“想当天师应该不怎么容易吧,需不需要帮忙啊?我答应帮你两件事,这件事就算一件怎么样?”
“用不着。”张铮断然拒绝道,“官家今天让我陪伴着出来,为的就是表明态度,其它人就算是不满意也只能在朝堂上扯皮,或者在我为官期间找麻烦,这两样你都帮不上。”
他冲岑青扬起手挥了挥,径自在城门处丢下一枚铜钱进城去了。岑青在原地皱了皱眉,觉得这厮怎么都有些言不尽其实的样子,但是毕竟所知甚少理不清头绪,只能无奈地吁了口气,沿着西湖东岸向南边的清波门行去。
视野之中,湖上的雪花变成了雪粉,城外茫茫渺渺,杳无人迹。岑青清晨出门,跑了大半天,觉得心中有些疲累,施展了个隐身术,重新飞起,回到客栈后也没从正门进入,直接从窗户飞进了客房中,放眼望去却未见白素贞的踪迹,不知她何时又悄悄离开了。
摇了摇头,岑青心中微觉怅然。
九曲丛祠,皇帝念完祭文,抬手拂去了墓碑上的积雪:“岳卿家一生尽忠报国,可惜为奸人所害,上位蒙蔽,致卿含冤二十年。朕如今初登大宝,已下诏为卿平反昭雪,卿流放之家眷,朕全部赦还。待明年,朕将卿之忠骨迁移风水宝地,成庙塑像,立地成神,让卿之忠魂,享人间香火,受万世敬仰。”
那魂魄直起身来,听到成神和受香火这样的话,微微地摇了摇头,遥望了一下北方,重新遁入了虚空。
皇帝在墓前又站了片刻,这才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来路走去,不远处,几个人影渐渐现身,拱卫过来。
“张真人,那妖精是何来路?先前为何放她进来?”
走到王显庙前时,皇帝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心中的疑问,转身走了进去,问那刚刚醒来的老人。
“官家看她是个妖精。”老人笑了起来,堆起满脸的皱纹,比孩童还要清亮纯真的眼睛眨了眨,“可在我的眼中,她却比真人还要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