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梅玉和棠宁两人在一处处理家事。
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外面冲进来, 一前一后扎进梅玉怀里,其中一个大声说:“娘,光中又被学堂夫子骂了!”
梅玉摸摸她的脑袋, 正要说什么, 旁边的棠宁笑开了:“樱月, 他为什么被骂了?”
另一个叫道:“因为他没背出书来!”
正吵嚷着, 一个小男孩跑进来, 蹦进棠宁怀里:“娘,她们乱告状!夫子不过说我两句罢了,哪有骂!”
“那你是不是没背出书来?”棠宁端过一杯茶给他。赵光中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完了。
“我就最后一段有两句没背熟!”
“赵光中, 你是整个段都没背!”赵菊慧大声戳穿他。
梅玉说:“陈妈给你们做了桂花糕,在百花院里, 你们不去尝一尝?长生哥哥已经去吃了哟。”
她这话一出, 三个孩子顿时不吵了, 一股脑儿往外冲。梅玉在他们身后提高声音:“慢点儿,别摔着了!”
结果他们跑得更快了, 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梅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棠宁望着她,“就是,你要多笑笑才好。”
梅玉笑完了,喝一口茶:“还说我,你自己不也一样, 不肯去平州么?光中都是十岁了, 那么久了, 你也该放下了。”
棠宁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再等等吧。”
这话头要回到十年前生孩子的那天。梅玉和罗薇姝是同一天生产的。
那天早上吃过早饭, 梅玉首先开始阵痛。家里早有准备,请了产婆来, 热水白练拿好,人送进产房。可能是梅玉个子比较高,骨架大,疼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很痛快地产下两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娃来,没受多少苦。
产婆这边才刚刚洗好婴儿,就看到棠宁那个院子的小蕙慌慌张张跑过来:“产婆产婆!快来,我们院罗姨娘也要生了!”
产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风风火火地拉走了。
同梅玉利利索索就生下来不同,罗薇姝养胎时好逸恶劳,贪吃了太多补品,比孕前胖了不止一点半点,肚子里的孩子太大了,脑袋在产门处堵住,造成大出血。折腾到了晚上,生出个大胖婴儿,是个带把的,喜得全家合不拢嘴。
罗薇姝却是伤了元气,熬过两月就不行了。生下的儿子取名叫作“光中”,给棠宁抚养。
办完丧事,经历了家难的赵礼正越发体会到贤妻的可贵,要带棠宁去任上。棠宁以要伺候公公为由,竟然拒绝了。赵礼正知道自己伤了她的心,不敢强迫,自己孤身回了平州,十年来并未再纳妾,以明心志。
梅玉劝解过她,“既然大少爷幡然回心,大奶奶你何不放下心结,好好开始过呢?”
每次棠宁都说:“再等等吧。”
如今一等,孩子都十岁了。她早修炼得不动如山,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要去丈夫身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梅玉说:“我要回去了,怕老爷有个什么事。”
棠宁握住她的手,“你别太担心。大夫说这病得慢慢养着。”
梅玉勉强一笑。
自狱中出来后,赵文素的身体其实调养得挺好的。就是右腿拖得太久,无论用什么药,走路都有点跛。这么多年好端端的,他和梅玉就没上心。
不料今年头他忽然发起高烧,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腿伤引起的溃烂,邪风入肺。病拖了大半年,请遍了有名的大夫,都没有起色,梅玉这才着了慌。
赵文素半靠在床头,脸朝着窗外,看着绿竹影影幢幢,不知在想什么,眼睛亮亮的。因为久病在榻的缘故,他现在很瘦。但霜白的两鬓和几道周围,丝毫不损他的英挺。
梅玉吓了一跳。赵文素这个月腿都疼得下不了床,今日竟自己爬起来了。
她端着药走近床边。他忽然捉住梅玉的手,“刚才,我梦到兰卿了。”
梅玉怔了一怔。
赵文素着魔了一样,继续说:“兰卿是怪我那么久没有去找她。她召唤我去呢。看来我这病拖不了多少时日了。”
梅玉心里一阵发寒,勉强镇定下来,装作若无其事,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简白,你饿不饿?我给你熬了鱼片粥。”
赵文素摇摇头,一阵猛烈的咳嗽,重新倒回床上,叹着气:“我和兰卿做十七年夫妻,然后又和你过了十多年。是时候去黄泉陪她了。”
梅玉冷静不了了,“你必须给我好起来。否则你去了,我跟着你去。”
“你说什么浑话呢?你还年轻,日子长——”
梅玉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我说的是不是浑话,你心里难道不明白?”
赵文素无语地望着她。梅玉赌气地爬上床,赖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你不许乱说话吓人!人家听了心里难受!”
他哭笑不得。梅玉都三十岁了,偶尔在自己面前还是个小女孩似的。
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他感慨万千。
这么多年相濡以沫,他也知道梅玉对自己的心。
什么时候,你从对我生疏警惕,变成了倾心相待?
是一夜未眠守护你吃药的时刻?是那个寒冷的冬夜,你独自在灯下坚持等门?还是醉酒时怜惜的一吻过后?
原来,已经经历过那么多了。
赵文素又望了一眼窗外繁盛的百花,艰难地说出口:“这几年,鸿飞在外面,做生意赚大钱,却孤零零的,不肯再娶。”
“是啊。”梅玉不知道话题为什么突然转到这上面来。但能让赵文素不再说什么死啊死的话,她就赶紧接口了。
“将来,谨言和鸿飞肯定要分家,你没有儿子。可该怎么办呢?”
梅玉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到时候,你就去陪陪鸿飞吧。”赵文素用尽了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
犹如一个响雷炸开,梅玉愣住了。她不知道赵文素什么时候洞悉赵鸿飞感情的。慌乱过后,升起一阵恼怒。
“你,你什么意思?”她睁大眼睛,愠怒。
赵文素又是一阵憋得脸通红的咳嗽。梅玉见他这么辛苦,一时心软,忙扶住他拍背。忙乱过后,赵文素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疲惫不堪地睡去。
两人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梅玉终日陷入惶恐不安中。
赵文素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终究回天无力,于冬至那日去了。
赵礼正、赵鸿飞、棠宁、梅玉,长生、光中、樱月、菊慧都给他戴孝。
梅玉哭晕了几次。她望着静静躺在灵柩上的人,总是不能够相信,他竟这么去了,留下自己和两个女儿。
出殡之后,公务缠身的赵礼正需立即返回平州,动身之前他再一次问棠宁要不要跟去。
梅玉说:“大奶奶,你去吧。不要等到失去了才痛苦。”
已经不再年轻的棠宁微微一笑,点点头。
三年过后,梅玉终于摘下身上的孝服。
赵鸿飞回来接她。
走之前,梅玉站在老宅门前,注目良久。
这个家,承载了赵家曾经的悲欢离合。想不到赵文素一死,就散得这么彻底。如果她有儿子,可以继续住下去的,可惜……
“娘亲,走吧,二哥哥等好久了。”樱月扯了扯她的袖子。
梅玉回头一笑,“好,出发了。”
赵鸿飞站在马车旁,笑得依稀如初见时那般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