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北方,这个季节身负铠甲,在烈日下行军,也觉酷暑难当。内务府本来是给皇帝预备好大车的,不过皇帝却道:“所谓与将士同甘共苦,不是说说就好的。”因而执意穿了整齐的军装,日日骑马行军。这些日子皇帝已晒得黝黑,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面颊留在嘴里,苦涩难言。有时转头看辟邪,却见他悠然惬意的,似乎享受着柔煦的春日,多半时候都闭着眼睛,在马上睡着了。
“你怎么就不如他自在?”
此时能陪皇帝说话解闷的,只有吉祥一个人了,皇帝见他伟岸身躯不耐炎热,不住抬手擦汗,不禁取笑他。
“回皇上,这种事,有时也须天赋异秉。”
“哦。”皇帝大笑。
“奴婢的师哥在唬皇上呢。”看来已经酣然入睡的辟邪却懒洋洋接口。
“怎么说呢?”皇帝奇道。
辟邪笑道:“皇上和奴婢的师哥都穿的玄黑铁甲,日头照着,一会儿就透热进来,当然闷热了。”
“你呢?”
辟邪催马上前,解开青纱罩甲,将里面的牛皮甲给皇帝看。
“钻的都是小眼儿,”皇帝摸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孔,“什么功用?”
“还不是为了透气?”
“这个法子好。”皇帝对吉祥道,“咱们也弄两件穿穿。”
“只怕军中没有。”吉祥笑着看了辟邪一眼,“这还不是他自己的舒坦法子?”
辟邪道:“奴婢原来也不知道的,想是明珠收拾在奴婢的行李里,前两天才瞧见。”
“她吃着朕的俸禄,服侍的却是你。”皇帝笑道,“回去问她的罪。”
吉祥笑道:“如今明珠也是公主的身份了。皇上回去了,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孝敬太后,一点法子也没有。”
“不见得,”皇帝瞥着辟邪,“总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辟邪的神色却不见波澜,笑了一笑,便又躲到后面闭目养神去了。
姜放这时从前军飞驰而来,御驾前勒住马,行了军礼,禀道:“皇上,前面已看到火炮的队伍了。”
“追上了?”皇帝问。
“两三个时辰内就追上了。”
六月九日大军自重关出发,舍却出云西南的雁门关不入,取道径直挺进出云。押运火炮的两万人早走了大半天,虽然都是步兵,又拖着沉重铁炮,却早行晚止,每日比皇帝行銮多行一两个时辰。皇帝花了近十天,眼看出云在望才追上,自然十分满意。
“押运火炮的是谁?倒是律己甚严,勤勉得很,应当嘉奖。”
“是乐州步兵副将韦萃。”姜放道,“眼看今晚要驻扎一处,若皇上今夜亲自嘉奖,他当更觉荣耀。”
“说得是。”皇帝不会放过这种施恩的机会,当即点头。
皇帝驻扎下来,按姜放的意思,便要召见韦萃,还没来得及传旨,辟邪带着小顺子已在外求见。
“怎么要求见?”皇帝奇道,“不是许他直入御前?叫进来再问他。”
辟邪进来叩头道:“皇上万福金安,前针工局采办辟邪见驾。”
皇帝忍不住笑着呵斥:“又胡闹什么?”
辟邪起身道:“皇上喜欢奴婢穿的牛皮甲,奴婢特来为皇上量了身材,一夜就得。”
“我倒忘了你是针工局出身。”皇帝站起身来。
小顺子拿着尺子向前,道:“万岁爷,奴婢长久不干这个了,碰着一点,万岁爷可千万见谅恕罪。”
“做你的吧,军里没这么多讲究。”
辟邪一边看着,忽而问道:“皇上今晚要嘉奖韦萃?”
“怎么?你觉得不好。”
“是极好的。”辟邪道,“不过奴婢刚才去了他营中一趟,那里的士卒疲累不堪,对韦萃怨声载道,想必皇上还不知道。”
“为什么?”皇帝一怔。
“只为行军急了些。”辟邪道,“韦萃这个人带兵是把好手,就是待下极苛严。这十天过来,鞭死的士卒就有三人。”
“竟有此事?”皇帝震惊,“难怪行得这么快,岂不是让人命垫起他的仕途来。”
“也没有这么不堪。”辟邪笑道,“这是乐州军中一贯的作风,不止他一个人。”
“既然说好了要给他嘉奖,此时也不能出尔反尔。”皇帝沉吟了一会儿,“不过他军中士卒难免要埋怨朕为小人蔽目,赏得不公。”
“皇上所虑极是。奴婢也是这么想。”
“有什么好主意?”皇帝问。
辟邪慢条斯理地道:“总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皇帝掌不住笑了,“你就不肯吃半点亏?”
“皇上身边还会吃什么亏?”辟邪笑道,“皇上一会儿传了韦萃来,先要责他严酷,让他知道皇上不是让人轻易蒙蔽的君主,随后温言嘉奖,这就随皇上心意说了。”
“这有什么用?”
“皇上的话总有人悄悄地传出去,到明日,他军中的士卒便都知皇上是怎样的明君。要是皇上愿意,将他全军褒奖一次,就更好了。”
“果然是两全其美的法子。”皇帝道,“就这么办。”
“皇上从谏如流。”辟邪笑道。
一时皇帝帐前去,辟邪和小顺子回了自己帐中,用打磨光滑的细竹篾编制铠甲龙骨,又命小顺子在所覆牛皮上开孔,忙到夜里,大致得了,便要就寝,却听脚步响过,有人在外急叩帐门。
辟邪疾步出门,迎面就见在皇帝身边值夜的游云谣。
“公公。”他抱了抱拳,“皇上急召。”
“知道什么事?”
“收到震北大将军王骄十急折。”
“可是努西阿渡口有变?匈奴可曾抢攻了?”
“这却不知。”游云谣道,“不过王骄十所呈并非军报。”
“这却愈加不好。”辟邪叹道。
皇帝帐中通亮,看来起身多时,远处姜放也匆匆走过来,想是皇帝已召了所有大将晋见。
辟邪向着姜放点了点头,自己先行入内,行了礼。
皇帝道:“你且先看了王骄十的折子再说吧。”
“请辞?”辟邪扑哧笑出了声,“他好大的胆子。”
皇帝道:“他年纪虽轻,却也在军中从戎十余载,应该知道此时不同寻常,怎可如此意气用事?”
辟邪道:“皇上,奴婢觉着王骄十此举虽然鲁莽了些,却也不失磊落。如今大敌当前,他既知军中有人不服他管束,让出大将军一职,交圣上裁断,总比日后交战时将这些隐患逐一暴露,为匈奴所趁要好得多。”
“眼下大军就近出云,震北大将军撤换,也须等朕到达出云再议。”皇帝道,“不过一两天的功夫,以安抚为上吧。”
“是。皇上圣明。”
“你这便执朕手谕,于努西阿渡口军前巡视,协调震北军与凉州骑兵,万不能容震北军中有丝毫哗变之患。”
辟邪跪地道:“皇上,这个差事奴婢当不了。”
“胡说。”皇帝道,“你巧舌如簧,怎么就不能说服震北军将领以国家为重,暂停争执?”
“皇上恕罪,容奴婢回禀。”辟邪叩首,又扬起脸来,对皇帝道,“此事不止要呈口舌之能,军中大将对主帅不敬不从,一旦查实,便是死罪,无论是谁去,都免不了大开杀戒。奴婢虽于京营中监军,却身份低微。京营职责拱卫圣驾,由皇上亲信的内臣监看,早是惯例;然震北军为国之重器,大将们素来耿直威严,不会将奴婢一个内臣放在眼里。奴婢白走这一趟,开了眼界,绝不会觉得辛苦,只是误了皇上的大事,如何是好?”
“误事?”皇帝微笑,“这朕倒不担心,带着朕的剑去,先斩后奏。”
辟邪想了想,才勉强道:“遵旨。”
“给朕瞧清楚了,那个田凌是什么样人,若有不轨之心,即刻处置。”
“是。”
辟邪的声音似乎仍有踌躇,皇帝不会听不出来,于是问道:“什么事?”
“皇上让奴婢出去办事,奴婢思来想去,都是力不能及,皇上要勉强奴婢,却也一样应了奴婢两件事才好。”
皇帝笑道:“朕已将手谕宝剑赐你,你还有什么话说,真正得寸进尺。”
“皇上,”辟邪道,“开战在即,火炮是我军制敌的利器,无论如何都要走在圣驾之前,皇上答应了奴婢,以骑兵火速护送火炮北上,挟制出云隘口之后,皇上圣驾再启动不迟。”
“知道了。还有么?”
“战场上风云变幻,随时随地都会有皇上想不到的变故,皇上切不可因战事紧迫,轻率京营孤军突进,须与乐州步兵一同行军,要知大军只要到了出云隘口,即便努西阿渡口有失,也有起死回生的机会,可皇上有什么闪失,奴婢这一趟还不如不去。”
“朕明白。”皇帝道。
“皇上嫌奴婢罗嗦了。”辟邪笑道,“不过,奴婢下回再让皇上差遣出去,这些话还是要说的。”
皇帝摇头起身,“朕不嫌你罗嗦。”他拉住辟邪的手,掌中紧了紧,“你给朕仔细了,”他一把将辟邪拽起,“若是朕到了出云,见你破了一点皮,一样要你好看。”
“皇上这话说得有趣。”辟邪放脱了皇帝的手,朗声一笑而出。
皇帝召见姜放等亲信将领,另自商讨震北大将军撤换一事。辟邪收了皇帝的手谕符信,回帐命小顺子整理宫衣,收拾了轻便行李。
“师傅。”小顺子佩上了剑,兴奋得微微发抖,“咱们这便走么?”
辟邪望着他微笑,“别急,且等个人。”
不刻,门外便马蹄哗啦啦响成一片,辟邪取了靖仁剑背负在身后,招呼小顺子出门。
“公公!”陆过高坐红马之上,右手更挽了两匹骏马,盔明甲亮,煞是英武,“陆过奉旨侍从公公震北军前监察。”
“有劳。”辟邪抱拳笑道,“小顺子,走罢。”
他们领皇帝严命火速赶往努西阿渡口前线,才起更时出发,连夜疾驶,至六月十九日天还未亮,三人已过了出云隘口。
此处守军只有一万人,大多是出云关原来的驻兵。辟邪见炮道已然铺设好,壕沟也向北挖进了一里有多,和陆过说了,由他颇褒奖了几句,随后吩咐此处守军清理壕营,便于弓箭手多多操习。
他们停留不过大半个时辰,稍稍饮食,便又加紧北行。三人所乘的都是军中数得到的骏马,其中陆过的坐骑乃是李怒所赠的一匹神俊的红马,名叫“流火”。它奔了一夜,不过歇了片刻,吃了些草料,便又生龙活虎起来,三匹马中只见它最是神采奕奕。
辟邪爱惜地抚摸它颈中光滑的皮毛,对陆过笑道:“果真是好马,我从前也养过一匹,毛色骨骼都很象流火,却一直不知是什么地方的种。”
陆过道:“李师道说过:白羊以西一纵高山之后,人迹罕至,翻过山去又是大漠,此马祖先来自那沙漠之中。”
辟邪笑起来,“只要说到马,李师便无所不知,学识之渊博,能吓人一跳。”他贴着流火的脖子,轻声道,“我原来有个朋友,与你一样呢。却不知你们谁跑得更快些。”
日出之际,三人上马继续北进,只见火色燎尽天地,远方渡口西面方向,便是夕桑雪山之颠,此刻似乎是天神之血滴溅,赤红竟有宝器光华。想到“夕桑”一语就是匈奴人“鲜血”之意,大概指的就是这日出蓬勃的一刻。
日头升到一半的时候,便能看见震北军统帅王骄十的屯营,辟邪捧皇帝手谕,带同陆过和小顺子下马。
小顺子高声道:“御前掌笔辟邪,奉旨监察震北军营,请见王大将军。”
辕门前的兵士将辟邪手中明黄卷轴看得清楚,当下跪地道:“匈奴人日出时便在抢渡,大将军已去渡口了。”
辟邪将皇帝手谕交小顺子收好,问道:“大将军在那一带督战?”
“凤尾滩。”
凤尾滩石多水浅,确是最容易横渡,王骄十在那里督阵,毫不意外。
辟邪三人横穿联营,未至渡口,就闻战鼓厮杀之声震耳欲聋,一处搭建的高台之上,箭旗疾挥,想来正是王骄十所在。辟邪跳下马,便有人查验腰牌。
“我自御驾前来。”辟邪摸出勘合符令。
四处都是人马嘶沸,那人不得已拔高了嘶哑的嗓子,“大将军正在上面。”
“看着马。”辟邪将缰绳抛给小顺子,带着陆过登台。
凭栏一人身负重甲,威武屹立,正是王骄十,不过回过头看了辟邪一眼,道:“且等一等。”
辟邪与陆过皆抽空眺望,只见南岸箭楼林立,有几处为匈奴火箭点燃,正静静地燃烧;滩中血红,散落百多具尸首,匈奴骑兵畏惧中原弓矢,正喝骂连连,不住退兵。
王骄十松了口气,扭头上下打量辟邪,“这位公公是……”
“御前内书房掌笔辟邪。”
“哦、哦。”王骄十道,“家父身故时,就是公公在他老人家身边?”
辟邪仍记得王举垂死的眼神,不太舒服地道:“正是。”
“公公在御前当差,想必带来皇上旨意?”王骄十为人聪明,立时猜到辟邪来意。
陆过朗声道:“众人回避,震北大将军王骄十接旨。”
一时高台上的佐将纷纷散开,辟邪上前道:“奉谕震北大将军王骄十……”
王骄十道了声“接旨”,单膝跪地听辟邪宣读皇帝手谕。
皇帝谕中盛赞王骄十为将勤恳,识大体,说到震北军中众将不服管束语,只是多加勉励,不予旨意办理。将辟邪监察震北军,有权军前处置的旨意读完,王骄十抱拳起身道:“监军大人。”
辟邪道:“奴婢卑微,当不起大将军如此称呼。奴婢这次来,不过替万岁爷跑一趟,看看前线将士的辛苦,回去说给万岁爷知道。如今渡口一眼看来,王大将军日日浴血奋战,无论是功劳还是苦劳,奴婢都看得清清的。”
“公公如此说,总算震北军将士没有白白抛头颅洒热血。”王骄十叹了一声。
陆过这时转过身来,问道:“大将军,之前将军送至御前军报,未提渡口近日交战,现在看来,匈奴人已开始抢攻了?”
王骄十道:“匈奴人抢渡,已非一日,只是这几日,如小将军所见,渐渐频繁起来。”
“可曾探得匈奴人增兵?”
“这个……”王骄十道,“凤尾滩以北,并无匈奴增兵迹象。”
“凤尾滩以北?”辟邪暗吃一惊——王骄十身为震北军统帅,所知战况仅在自己驻守的凤尾滩一带,而东去河岸的洪州军、西面三里湾震北军,以至更西的凉州兵马的动态竟一无所知,可见这几部人马无异各自为阵,其中隔阂与敌视,已不可不说致命。
“公公?”陆过上前低声问。
辟邪一笑,“如此则好,奴婢这便沿努西阿河岸向东,沿途看看各地驻防的震北军。”
王骄十知他用意,道:“好,末将这便遣五百人马,随同公公前往。”
“不必了。”辟邪道,“战事要紧,这些人马在大将军处俱能杀敌,陪着奴婢乱走,反不能尽责。奴婢这里有今科武状元在,又是在河岸这边,决计不会有失。”
今科武状元的名头自然十分响亮,王骄十也不免又多看了陆过两眼。辟邪抽身告退,领着陆过下了高台,会同小顺子再向西去。
这一路努西阿河水时深时浅,交战便也时断时续。陆过看了良久,才道:“公公,末将有些话要讲……”
辟邪也不觉讶异,目中浸透了清澈的笑意,转回脸道:“请讲。”
陆过看了看辟邪的神色,笑道:“末将恐怕与公公不谋而合,公公定也觉得渡口那边的匈奴人有些不妥吧?”
“什么不妥?”小顺子插了句嘴,道,“难道他们不抢攻,躲在帐篷里才算妥当了么?”
“多嘴。”辟邪冷冷看了小顺子一眼。
陆过却很耐心,笑道:“小公公有所不知,匈奴单于王帐就在北方不远,却无半点增援,而这些天攻势却渐渐加紧,怕是为了牵制我军东线守军兵力,而其图谋将是在北。”
“到底是武状元,一说我明白啦。”小顺子嘟起嘴来,低声对陆过道,“比我那个小心眼的师傅可强多啦。”
辟邪充耳不闻,叹了口气,“状元爷说得不错,看来当务之急已非调和王骄十与西线将领,咱们还是当一回细作,北岸跑一趟如何?”
小顺子瞪大了眼睛,隔着江水向努西阿河无垠的对岸望去,长日当空,平川万里,一旦走去,只有迷失,不知前途何方。他咽了唾沫,看向辟邪,道:“师傅,咱们怎么过去?”
“不是咱们。”辟邪笑道,指了指陆过,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我们。”
“我呢?”小顺子象是占到了便宜,又被明眼人看得清楚,因而羞愧涨红了脸,“师傅不带我去?”
辟邪道:“浅滩处都在交战,我和状元爷须在水深处泅渡,马匹便用不着了,你在河这边看守兵器,守护马匹,极要紧。”
“是。”小顺子勉强高兴起来。
三里湾是努西阿河转折之处,水流最是湍急,匈奴人从未打算在此渡河,因此方圆二十里内没有战事。辟邪在马上观望片刻,道:“陆兄,可曾看见人马走动的烟尘?”
“没有。”陆过摇头,道,“我看此处很好。”
两人跳下马来,就解身上的佩甲,辟邪道:“小顺子,你牵着马务必记得,水流太急,定会将我们往下游冲去,你看清楚,跟着我们往下游走。白天发烟,晚上举火,你便来接应。”
他二人将轻便兵器、干粮和火折发烟之物用油布包好,绑上木漂,陆过找来绳索,将这些要紧事务系于腰上,这样朝小顺子笑笑,两人淌着河岸,慢慢走入水中。片刻只见激水中那包袱漂漂沉沉,一路往下游冲去了。
小顺子牵着辟邪和陆过的坐骑,紧随不舍,走走停停大半个时辰,那几个执著的黑点再也看不见的时候,他更是抽紧了心。过了一会儿,对岸终于一声响箭,模模糊糊两个细小人影招了招手,便转身向北而去,就像两滴水珠,在烈日下蒸腾无踪。
小顺子茫然四顾,偌大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只身孤影,除却河水咆哮,听得见的只有自己呼气的声音。他在马上挪动身子,只为了能坐得更久些。已是下午日暮,黑影渐渐从西方投来,忽然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小顺子才想起从今日凌晨起,自己便再没有进食,他摸出干粮喝了几口水,仍只是望着对岸,不敢稍有懈怠。
四处黑影浓重,天庭繁星如织,不自觉已至四更天后,小顺子恍惚觉着对岸火光闪动,凛然一惊,半梦半醒之际从鞍桥上滚了下来。揉了揉眼睛,看得更是清楚。他估算白天辟邪过河时走的路程时间,忙牵着马更向东边下游去了四里路程,晃亮了火折高举过头顶。
“小顺子?”辟邪在黑暗中轻呼。
“师傅,是我。”小顺子大喜,“师傅没事吧?”
“还好。”辟邪抖去身上的水,陆过一时也从岸边过来,两人面色都十分凝重。
小顺子急着问:“师傅,如何?”
“恐怕不好办。”辟邪道,“还是回禀王骄十知道要紧。”
待驰回凤尾滩,天色已微明,骤然喊杀冲天,匈奴人开始抢攻。
两人驰入营中,见到王骄十,陆过问道:“匈奴开始渡河了?”
“不错。”王骄十道,“今日匈奴人看来一付势在必得的样子,恐怕真是总攻。我已命全线压制,向御驾前急请救兵。”
辟邪摇了摇头,“大将军,奴婢这里却还有个更不好的消息。”
王骄十不住皱眉,“更不好的消息?难道他们已在三里湾之西渡河了?”
“尚未。”辟邪走到军图前,指着努西阿渡口以西七十里处,“大概明日午后,便有匈奴精兵,翻越夕桑雪山,自其下急滩过河。”
“怎么会?”王骄十仔细看着辟邪指下的军图,“夕桑雪山此时仍积雪数尺,他们的骑兵怎么过来?”
“这才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辟邪道,“今日奴婢与陆将军渡河查探,见有大批骑兵过境,向西行走的痕迹。恕奴婢直言,西方驻守的乃是凉州精骑,对匈奴人来说,比之震北军更为棘手,何以放弃东边凤尾滩,反攻凉州骑兵?”
“莫不成有奇兵能夹击凉州兵马?”
“正是。”辟邪见王骄十领会极快,很是高兴,“夕桑雪山脚下一段水流虽急却浅,南面更有一块开阔地带,适于整顿兵马。一旦渡了河,便势如破竹,直下努西阿渡口了。”
“不会,绝不会。”王骄十摇头,“我也派人察探过两岸山势,唯有这夕桑雪山,细作还未到山顶,便遭雪崩,无一生还。匈奴大军要从此处过,只怕十损其八。”
“便是十损其八,却一样会有人渡河。”辟邪道,“按理说洪定国当在此处巡视,不过中原军中都觉夕桑雪山不可飞跃,倒是东翼山势缓和,更有可趁之机,难免会将重兵放在下游。”
“此时在东线强夺渡口便是佯攻了。”陆过也道。
王骄十道:“我们在北岸细作不少,怎么没有发现他们大军调动?”
“恐怕这支奇兵,自断琴湖便分兵绕道西方,令中原难以察觉。”陆过道,“当务之急是将震北军精锐调动至西线,有两万人马能在匈奴人渡河时伏击,必能事半功倍。”
王骄十为难道:“公公所言如若应验,努西阿渡口自然险急,不过,公公也看见了,努西阿渡口全线烽火,哪里抽得出两万人?若公公只是杞人忧天,东线河岸又如何自保?”
辟邪皱了皱眉,“如此看来大将军处挤不出两万人。”
“现在三里湾以东河岸都是如此。若公公所言为实,匈奴现在强攻东翼,只为调虎离山。我还须调动人马支援西翼凉州军。”
“洪州骑兵现在何处?”
“还在下游,我已命人调回。待洪州军支援东翼,我即派兵西去。”
“大将军,”辟邪道,“恕我直陈利害,若不能阻击西翼敌军,只怕努西阿渡口会全线崩溃。我先只要五千人,如何?”
“五千人?”王骄十失笑,“匈奴人既有心偷袭,必是重兵。”
“我亦不指望螳臂挡车,皇上大军此时应已到达出云,从此求援,援军夜半就能赶到,只盼能拖得一刻是一刻。敌军尚不觉我军已知其行踪,他在明我在暗,伏击之下,定能伤其筋骨。”
“好。”王骄十想了想道,“你便执我手令,往三里湾以西联营调兵,反倒快些。”
“是。”辟邪接过他的手令,对陆过道,“我自去西线调兵劫击,还请陆兄快马赶回出云,向皇上说明,速派大军压上。”
“是。”
“如此更好。”王骄十道。
两人向王骄十点头示意,拿着手令转身下楼。辟邪牵过马来,对小顺子道:“你这便随陆将军返回出云求援,不要跟着我碍手碍脚啦。”
小顺子张了张嘴,却半晌无话。
陆过见辟邪就要上马,拦住道:“虽不能与公公同往,但陆某的坐骑当得军中之首,公公一路事态更急,流火定能助公公如虎添翼。”
“多谢。”辟邪握了握他的手,飘身上马,猛夹马腹,沿途亮出王骄十手令,冲出营门时,却觉身后有一骑尾随,他掉转马头,果见小顺子如影随形地跟着,当下举起马鞭,对准小顺子的坐骑的眼睛抽下,那马顿时悲嘶狂跳,将小顺子抛在地上。
“师傅!师傅!”小顺子滚起身来奔上前大叫。
辟邪头也未回,湛蓝如洗的天空之下,顶着雪白残月,绝尘而去。
※※※
六月二十日,辟邪飞驰努西阿渡口西线。三里湾以西联营两座,其一为震北军三万,坚守浅滩;另一为凉州骑兵,于两岸开阔地带纵横,时时与匈奴短兵相接。这两日更是激战不休,震北军将领田凌早就疲累不堪,此时匈奴暂缓攻势,他正假寐,见了辟邪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听说要调兵,看了王骄十手令,扔在一边,他第一先问道:“你这个消息从哪里来?”
“奴婢自去北岸勘查得到。”
“难道就不会是你胡说八道?”
辟邪笑道:“军中怎能戏言?将军请想,所谓兵不厌诈,匈奴人多年觊觎中原,筹谋许久,必定有出奇制胜的策略。若要强攻,数月之前便可强渡,何必等至这时。将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将军不予调兵,致匈奴偷袭得手,必损至大局。”
“那山我也去看过,”田凌不以为然,道,“你一个小太监,养在宫里,哪里知道崇山峻岭的险恶。”
辟邪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然是正午了,若在此多费口舌,只怕贻误战机。他早知此人爱挑拨是非,为人又跋扈,早在领命出巡之前已生杀机,此时按着佩剑上前,“田将军,我虽一个小小的太监,却也知道屈射人翻越雪山作战,早有先例。全圣十三年,均成曾带兵五千,翻越断琴湖畔玛楚克雪山,两日之内占领山戎国全境。田将军熟读兵史,不会不知。”
田凌只是略有耳闻,却没有他说的这般清楚明白,尤其是辟邪最后一句话,说得他恼羞成怒,他计较自己得失,忍不住道:“你只管信口开河,若我此处失守,这个责任谁担?”
辟邪静静道:“自然是我。”
田凌一记语塞,旋即嗤笑道:“你?将你剁成肉泥,也赎不回这渡口。”
“如果匈奴兵马自夕桑雪山下偷袭我军侧翼,失了渡口,这个责任谁担?”辟邪见他顿时气馁,执出皇帝手谕,“这里是皇上亲笔手谕,想必将军不会违抗圣命。”
“处置调用自便?”田凌接过来看了看,无奈之下,仍忍不住取笑,“内廷将军?这是个什么官?”
辟邪淡淡一笑,“皇上说有便是有了。皇上信得过我,将军却信不过我么?”他见田凌已无可奈何,却要给他个台阶下,上前道,“田将军说得不错,我只是宫中一个小太监,就算我此番阻击成功,这个功劳算在我头上,我又能升什么官?发什么财?荫什么子嗣?手谕是皇上写的,若奴婢猜得对了,阻击成功,这个功劳总有田将军一大份;错了自有皇上担着,少不了要我的脑袋。大将军的手令也在这里,就算他年纪轻些,比不得其父王举大将军,总算也是个凭证,田将军有什么后顾之忧?”
田凌这才全然醒悟,被他说破心事又觉难堪,看着辟邪辉光四射的双目,才知这小太监实在不好惹,因而笑道:“小公公说得是。不过这里少了这许多兵马,守起来就难些。”
辟邪笑道:“田将军善战,朝野早闻大名,就算少了这五千人,渡口一样也是守得固若金汤,奴婢可放心得很。”
田凌当即道:“如此便不贻误小公公战机,我这就调五千精兵给小公公。”
“既然伏击渡河骑兵,弓箭还是首要。将军这里多用箭楼驻守,步弓所用箭制与其不同,万请多多赐予。”
“那是当然。”田凌一口答应,与辟邪一同点齐人马,命副将焦同顺统领,随辟邪奔赴夕桑雪山。
焦同顺是使马刀的好手,一路在阳光下霍霍挥舞雪亮的刀锋,一边笑道:“小公公不觉得这是痴人说梦么?那雪山如何是人翻得过来的?”
“不然。”辟邪还未答话,焦同顺身边的参将鲁修却接口道,“标下有位好友,曾一人一骑翻过夕桑雪山。”
辟邪心中一动,回首道:“鲁将军说的好友是哪一位?”
“他是凉州军的人,一直是必隆王爷的侍卫统领。王爷回凉州之后,他却留在军中效命,人极是神勇。”
辟邪笑道:“不知那位凉州将军的大名。想必是鲁将军护送景佳公主来凉州时结识的好友。”
“正是。”鲁修道,“他名叫赤胡。”
辟邪默默想了想,道:“前面就是凉州军营,请鲁将军速速将赤胡将军请来。”
“是。”鲁修催马脱队而出。
越向西,战事出人意料地越是平静。似乎在不祥的安静中预感到什么,河岸上处处能见凉州骑兵厉兵秣马,整顿队形。即便是在中午伙食的时候,也是轮番休息,不见一人显出松懈神色。五千人的队伍过境,早有人会知凉州都督,河岸上的骑兵在将令之下迅即分出道来,让他们飞奔。
迎面一骑奔来,正是鲁修,汇同队伍对辟邪道:“公公久等了,赤胡听我说了缘故,已点齐三千人马,就从后面追上来。此处凉州的统帅也向东翼求援。”
“好。”辟邪点头。看来赤胡认为匈奴必能飞渡雪山,辟邪不由嘲笑自己心中未尝不存一点侥幸。
“不过……”鲁修叹道,“震北军与凉州军近来颇不和睦,只怕来援的还是凉州骑兵。”
辟邪命焦同顺带军先行,自己和鲁修驻马相望。不刻便见凉州骑兵十骑一队,整整齐齐行进过来,烟尘中湛蓝大旗绣了金色凉字旗号,极是醒目。
“必隆王爷麾下精兵军纪严明。”辟邪赞道,“人说震北军已是极严了,我看也比不上凉州军。”
鲁修笑道:“末将虽是震北军中人,却觉得公公此话不错。”
擎旗的将军将旗帜交于副将,命人继续前行,自己纵马过来,呼道:“哪个是朝廷的钦差。”
“在下辟邪。”
赤胡三十五六岁年纪,一付漆黑飞卷的虬髯,体格壮丽,深绿的眸子在辟邪脸上流转,人却怔了怔。“凉王麾下赤胡。”
两人抱了抱拳,辟邪平静依旧,毫不动容,赤胡甩了甩脑袋,道:“上差想问飞跃雪山之法?”
“正是。”
“夕桑雪山不可渡。”赤胡断然道。
辟邪却不意外,“或许不可渡,却未必没有捷径。”
赤胡大笑,“上差聪明。赤胡四年前为老母采摘雪莲,上去过一回。到半山腰,就积雪难行。”他指着山南缓坡,道,“我沿着那缓坡向北,往峭壁处去,却发现一处狭缝,堪堪可以过一个人,不过五六尺远,就到了山北,脚下小道只容两马并骑,想来是采雪莲的牧民留下的旧途。”
“不过五六尺远?”辟邪叹气,“十七年处心积虑,只怕早已觅得此路,这两年骚扰中原,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派工匠上山凿开通道,连身边的人都一无所知。均成对中原的执念,可谓疯狂。”
“中原有什么好?”赤胡对鲁修绽开嘲色,“你去过凉州,知道凉州的好处。”
鲁修顺着他点头,只是笑。
“事不宜迟。”赤胡道,“以我们八千人,浅滩上能挡住多少匈奴人,要得就是个先下手为强。”
“正是。”辟邪道,“原以为他们翻过雪山,多有折损,人困马乏,我们还有可趁之机,现在看来凶多吉少。凉州军中可否再增兵夕桑?”
“不可能了。”赤胡道,“前面已传来飞报,匈奴大军约八万人正从此处南下,两个时辰之内就到。”
“既如此,生死由命,两位好自为之吧。”
赤胡见他轻描淡写地说这句话,不由讶异,“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胆色果然不同寻常。我说怎么内臣封了将军了。叫什么来着?”他问鲁修。
“内廷将军。”
“内廷将军……”辟邪仰面大笑。
赤胡将他的笑容细嚼慢咽,低头回想着什么,辟邪和鲁修已拨马追赶前方大军。
八千骑兵渐渐逼近夕桑对岸,高山相挟的河谷里微微回荡着一股骚乱的低啸,倾斜阳光照耀的剔透冰雪颠峰,更加光华夺目。山坳林间升腾着一股淡淡的水雾,象山鬼出行时飞驾的妖云。
“掩旗!”赤胡低声下令,命凉州骑兵悉数下马,牵着坐骑缓行,藏身在南岸山坡的树林中。
“弓弩手。”辟邪指着山坡道。
“是。”鲁修领着汉军中三千强弩,抄向凉州军后侧布阵。
焦同顺带着剩下两千人,也要后撤,被辟邪拦住。
“凉州的硬弓都在八十石以上,远比震北军强,此战靠的就是弓箭拉开扇面截杀,将军这两千人只能在前。”
“咳咳。”焦同顺干咳一声,“公公说得是。”
赤胡在他们身后轻声笑了起来,“上差你呢?”
辟邪道:“我出来的匆忙,没有携带弓箭,只有长剑一柄,自然是立于最前了。”
“我还有一柄弓,借给上差使。”赤胡从马上又卸下一柄强弓来,连同箭壶交给辟邪,“就是不知上差拉得开拉不开。”
辟邪弹了弹弓弦,笑道:“就怕会拉折了这张弓。”
赤胡做了个鬼脸,躲入林中。
流火烦躁地刨着地上的沙子,想要打鸣的时候,让辟邪按住了鼻子。
辟邪靠着它的耳朵,喃喃道:“你是马中的君主,我是人中的贱役,我都不怕,你为什么要怕?”
流火终于安分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能听到身旁的人低沉的喘息。放眼北岸,山阳青翠,郁郁葱葱,只觉天地平和静谧,哪里有什么杀机,只是山谷中的回声却越来越响了,象是有人试图用双手按住沸腾的水面。
“阿拉库!”
——山谷跟着放肆尖叫。中原士卒凛然一惊,面面相觑。
“阿拉库!”突然爆发出万众咆哮,连山谷的回声也胆战,被压抑成细若游丝的呜咽,被锐利的江风吹散。
悠长的号角声从怒吼中清越而出,对面林间随即一抹亮光闪过,然后是一片、两片蔓延开,最后整个山坡上都是雪亮的闪光,似乎山间生长的都是藏在鞘中的利刃,这时骤然绽出杀戮之花。雪峰顿时黯淡下去,蹄声如同她的体中奔腾肆虐的山洪,那片刀光奔腾泄来,尘土自其下飞腾,直冲青天,如同整个雪山崩动。
军中一阵哗然,听见赤胡叫了声:“天神顾佑,来得竟是时候。”
“只怕有五万人!”焦同顺却是脸色惨白,失声大叫,腾地站起身来。
辟邪将他按回地上,冷冷道:“我们却有五万利箭,来得正是时候,又有何惧?”
“挡不住的。”焦同顺吼道,“我上了你的当了。”
周围的士卒仓惶地看过来,辟邪低声道:“出息些,你标下子弟都看着你呢。”
“退兵吧,公公。”焦同顺口中哀求,手却往腰里抽刀。
辟邪冷笑,靖仁剑倏然出鞘,焦同顺的头颅“扑”地滚在马蹄旁,士卒一片哗然。
“一样是死,你们愿意死在我的剑下,还是出去杀两个虏匪,挣一条命回来再说。”
士卒们闭上了嘴,纷纷往箭壶里取箭,默然扣于弦上。辟邪回头,可以看见赤胡向自己招手微笑。
“你快急高凉州和震北军统帅。”辟邪命身边伍长。
那汉子奔出去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我叫人去了,我不走。”
辟邪一笑,“好汉子。”
山坡上滚落的沙石已溅起河面上的水花,在阳光下激起岸边一片水雾。
“开弓。”辟邪挥手。
八千人张弓时的细小喧哗,在这铁蹄声中无比渺小。辟邪环顾,处处可见强矢在阴暗里散发着销魂的黯然光芒。
“天神佑我坐骑幸存,载我尸骸归国;天神佑我同袍平安,携我遗言返家。”
——凉州骑士的祝祷声飘来,象是吹拂密林的瑟瑟风声。
“呸。”辟邪身边的震北军士笑道,“我却愿天神佑我一箭杀一敌,箭尽才亡。”
辟邪手抚地面,感到地狱也在恐惧,战栗的阴魂正尖叫着涌出来。沙尘将阳光遮得黑暗,马蹄将山谷践踏得呻吟不止。手持马刀的匈奴骑士已从林中奔腾而出,骤然跃入眼帘,一会儿功夫,便觉满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
“哼。”——辟邪在阴暗中欢笑——心中纯粹凛冽的杀机令他畅快难言,戴上头盔,取过赤胡的弓,静静开满。
匈奴前锋已近河心,水至马腹,顿时缓了下来,北岸大军有些拥堵,高声的催促和笑骂夹在马蹄声和水流声中,震得山谷颤抖。
大约七十步左右——辟邪回首示意,便听鲁修大叫一声:“弩手——放箭!”
尖利呼啸从头顶飞掠,最前的匈奴骑手齐刷刷落于水中,无主的战马仍执著地向前吃力跋涉。
“放箭!”仍是鲁修的声音。
凉州军和辟邪身周的弓手在嗡嗡的弓弦声中淌着冷汗,静静等待中又期盼这摧城的乌云永远不要踏入自己彀中。
眼前的大军就如洪流激于巨石,气势稍滞,片刻分散,便又重新汇聚。阵脚刚乱,敌军大将已冲上前锋高叫:“不要慌!盾牌,盾牌。”涉水的骑兵立即从迎头痛击中回过神来,自坐骑身侧摘下木盾牌遮挡,继续向前推进。
“射马!”鲁修立即命道。
赤胡见中原军中箭势不可缓和敌军攻势,起身叫道:“凉州军——”
凉州士卒挺起身来,向前走到较开阔地带,抬起箭矢指向青空。
“放箭!”赤胡手臂一振。
利箭穿透天空,又扑倏倏骤雨般打在匈奴头顶。
“啊。”短促的惨呼,一个震北军士卒胸膛中箭倒,滚在辟邪脚边。
“对岸。”赤胡向辟邪示意。
北岸的匈奴骑手正用数排强弩还击,多数落于河中,仍有部分能杀伤中原士卒。
鲁修一部射杀的马尸开始堆积在河滩,匈奴空有铁骑,一时也受阻不进。
辟邪慢慢收起弓箭,“上马。”他道,“抄侧翼。”
两千人在树林中急奔,向上游水深处绕了半圆的圈子,猛地冲入河滩,“放箭!”辟邪率先开弓,趁其不备,痛击其左翼。一轮箭下,匈奴先死伤了三四百人,随后依旧顶起盾牌,从缝隙里还击。
辟邪一击得手,不愿有更多的伤亡,叫道:“撤回。”
赤胡军中已有近百人中矢,不得已回撤林中,抽空向河里望去,却见匈奴弓箭几乎擦着辟邪一部人马空击水波,一时也忍不住叹:“太过行险了。”
三波攻击过后,匈奴人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山坡上有人吹起号角来,不一会儿河中的骑兵有序回撤,在北岸稍作休整。
中原军也有空稍作喘息,辟邪检视自己一部,死五十,伤一百十七人。赤胡的凉州军中死二十,伤七十一人。而鲁修那边还未有伤亡。
“不中用的人就快快撤出。”辟邪四处看了看伤者,“留在此处必死无疑。”
鲁修道:“我这里箭只剩三成。”
“赤胡将军呢?”
“一半。”
“那还能再守片刻,之后么……”
“马刀还是人手一柄。”赤胡笑道。
辟邪点头,“放完箭,就且战且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然偏西,“不过两个时辰,援军就到了。”
凉州军中有人忽地站起来,“将军,可听到了么?”
“噤声。”赤胡凝神细听,“象是渡口那里交战。”
“算得精准啊。”辟邪笑道,“若非我们在此阻击,这五万匈奴此时正好到渡口了。”
鲁修道:“无论如何,能打乱他们的阵脚,我们已是胜了。”
“火箭!”阵前士卒大声示警。
“又来了。”赤胡向他们点点头,奔回自己阵中。
辟邪起身眺望,见对面河岸上正用巨大的弩机施射火箭,满天流火罩来,打在林中。此番连鲁修一部也受攻击,头顶上的树枝挂住松油火箭,过不一会儿,便烧起来。
赤胡道:“散开阵型,坚守。”
未曾受伤的士兵尚能翻滚地上熄灭衣服着起的火苗,而伤重不能搬动者一旦身上泼上火星,便只能嚎叫等死,一时哀号四起。
“坚守,坚守。”辟邪游走阵中,不断大声鼓舞麾下士卒。
铁蹄踏水声又起,此刻却是重甲骑兵踏阵,连人带骑,要害之处都覆以双层牛皮甲,便是箭能透甲,也不过皮肉伤。
“我下来。”鲁修在高处道,带着强弩三千人上马,从赤胡和辟邪阵中穿梭向前,直到河岸,赤裸裸露在匈奴眼前,火箭便换作了铁矢,密密麻麻向他们扑来,刚立定便被射杀五六十人。
震北军的强弩也极是厉害,一通乱射倒也压制住片刻功夫。
辟邪向赤胡摇头叫道:“如此是守不住了,我带人冲阵,你们徐徐退却。”
“是。”赤胡呼啸一声,凉州骑兵上马,向下游河岸退去。
辟邪对自己阵中的震北军道:“你们的箭制弓弩相通,速速收集余箭,递上阵去。其余人随赤胡将军后撤。”
他自己认镫上马,手持精弓站于鲁修阵中,以他超绝箭法,专射敌军骑手双目,竟是一箭一尸,十余箭无一落空。
敌军大哗,骑手开弓,多向他施射。辟邪手提缰绳,流火轻灵转身,在阵前时疾时缓奔走。辟邪马上箭也是极准,又射落三人,中原军中忍不住欢声雷动。辟邪见敌军距河岸不过三十步之遥,知道势不可挡,对鲁修叫道:“回撤。”自己夺过身边士卒的箭壶,一人押全军于最后,且射且退。
片刻之功,南岸上便挤满了涉水而来的匈奴重甲骑兵,河滩狭窄,不利重甲行军,匈奴人推进得稍慢,河中轻骑飞渡,上岸后挤开前面开道重骑,从缝隙里蜂拥而出。
两军相隔一箭之地,辟邪皱眉道:“须得再阻一阻。”当即兜住马头,任敌箭在自己身周乱飞,不及躲避,只盯准敌人面目,扣弦双箭连发。匈奴前锋被他抢先射倒十多人,不由气势一阻,二十多骑战马随后压上,距他一步之遥,收了弓箭撤出马刀来,扬着满天尘土围住他砍杀。辟邪轻笑一声,从流火背上飘身而出,长剑凌空呛然出鞘,杀入敌阵之中,足尖轻点马首,衣袂挟风,犹如战神趋驾滚滚烟尘辗转奔袭,一剑便刃一人,顷刻便将敌军前锋杀戮殆尽。
两军骇然之际,他又转身追上流火,翻身上马。鲁修一部已去了一些路程,百步之内唯有他一人驻马独立,向着匈奴人笑道:“杀我,便过来。”
匈奴骑士却极强悍,眼见他杀人如麻,心生怯意,却无一人愿落于人后,对他大叫了一声,更是奔泄而来。
身后却是杀声滚滚,赤胡一部喘了口气,又掉过头来厮杀,狭长地带,两股人马放过一轮箭,便如同两股激流汇聚,顿时搅在一处,前后左右,触目所及都是敌骑,人人都杀红了眼,马刀到处,都是血肉飞溅。
河中刀山还在缓缓移来,上岸后分成两路,一路取道河岸,一路取道树林,成夹击之势围歼赤胡。
赤胡见势不妙,持刀呼啸疾退。匈奴前锋的轻骑自然紧追不舍,忽见赤胡残兵两面一分,顿时让出鲁修的箭阵,听得号令,又是一通箭雨如蝗。
如此转转折折,辟邪领残军退出五十里开外,再后退,就是河岸开阔地。远处鼓声如雷,蹄声泼雨,想必渡口战事正紧。若退出此地给匈奴集结,那么渡口也不保了。眼前的匈奴大军已包抄成新月一般的战线,距他们一箭地,勒马待命。
辟邪看了看天色,正是红光照目的傍午时分,不知援军何时能到。三千残兵正如洪峰前的枯木断枝,岂堪一击?辟邪掣出剑来道:“进一步全军覆没,退一步中华亡国。你我必死无疑,一同血战到底罢。”
赤胡在战袍上擦去刀上鲜血,举过头顶,让它在夕阳里挥舞生辉,“凉州男儿何在?”
“在。”一千凉州骑士高举马刀,齐吼道,“以将军马首是瞻。”
震北军此刻也只剩不到两千人,箭矢用尽,多持长刀,阵中有人笑骂:“奶奶的,咱们中原人也没死绝呢。”
“嘴臭!”凉州骑士回骂道,“千万留住你那条小命,等爷爷我来找你算账。”
一时三千人笑骂成一团。
匈奴人端坐马上冷眼看着他们,嗜血地咂嘴嬉笑,急切回首期待将命。中原残军终于慢慢静了下来,拂拭兵刃,收紧缰绳。
有人却在河上突然唱起歌来:
“啄我双目腾明月,
折我断肢发新树。
遥望带林三千里,
无归无归魂无驻。
同袍已从将军死,
无人告我父母知。
飞鹰飞鹰啖我头,
载我血肉归故土。”
夕阳照得河中鲜血更是流红万里,却不及那趟来的骏马更似火焰。那红马比之一般的战马足足高了两尺有多,河水虽深,仍不及马腹。马上的人在辉光里模糊了轮廓,只听他的歌声,便已觉恢宏。
“阿纳……”辟邪绽开笑容,抚摸着弓背。
红马悠然火中漫步,匈奴战士们在那骑士的歌声下垂首,静静倾听着。
“掬我鲜血涌清泉,
扯我流肠成新路,
遥望断琴三千里,
无归无归魂无驻。
兄弟早从亲王死,
无人告我女人知。
豺狼豺狼噬我足,
载我髓骨归故土。”
红马立定了,马上人似乎光芒之神咏颂真言,慢慢地道:“对面,是无畏的英雄,用你们高贵的刀,送他们上天!”
最后一个字就是大喝出来的,山谷中铿锵一震,匈奴人大吼一声,便山洪般涌向渡口。
辟邪狠狠抽了流火一鞭,它四蹄飞腾,逆着匈奴人黑色的潮汐,向河中红马骑士冲去。
此时此地遭遇匈奴激战,决非辟邪所期,然而上天既是这般迫不及待地安排,眼前扑面而来的刀光更不必畏惧——“要死,也是死在这个人手上。”辟邪想。
他扣箭,张弓,盯准那人的眉心,任飞来的箭矢擦破自己的手臂,然后就见那人也转过脸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也扣箭,张弓,乌黑的锋芒在血色的阳光里飘摇。
咽喉就这么一紧,辟邪的弓“扑”地落在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