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大莽和沙番投降谈和,玉衡满载而归,这一仗打完之后,边境起码安稳二十年,玉衡天子威名震慑四海。
而二十年的时间足够玉衡养精蓄锐,建筑防御工事,强兵富国,沙番、大莽和突厥都得不偿失,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生气,迟尤国倒是因为先下手为强而占了些便宜。
宿天门的爪牙已经基本清除完毕,天仪帝一行和回京述职的忠信元帅一起在军队的护送下回京。
阜远舟虽说是任自家皇兄处置,不过见阜怀尧倒也没多生气,加上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快,没几天他就生龙活虎,缠阜怀尧缠得寸步不离了。
回京路上,自带工作狂属『性』的阜怀尧万年不变地在看一些甄侦送上来的各国情报,马车很稳,阜远舟趴在他腿上,不时地『摸』『摸』蹭蹭。
认真的天仪帝陛下权当无视,偶尔顺两把『毛』表示自己没忘掉他的存在。
永宁王殿下只能自力更生找存在感。
“皇兄,魔教那里的事情搞定了,我让秦仪继续回太医院没关系吧?”
“你喜欢就好。”
“皇兄,申屠谡雪那里怎么办?”
“他倒是算宿天门那一派里唯一坐收渔利的人了,看看他是为敌为友再说吧。”
“皇兄,阮鸣毓跑了?”
“嗯,别管他。”
“可是他觊觎皇兄你诶!”
“……别管他。”
“……”
“……”
“皇兄。”
“嗯。”
阜怀尧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然后就被扑倒了。
阜远舟在他唇上啃了一口,委屈:“你不理我~~!”
阜怀尧有些郝颜,闻言又啼笑皆非,在他面前,那张冰冷威仪的距离感总是不存在,“乖,我没有不理你。”
骑马经过的苏日暮嘴角直抽——每天找存在感的节奏,真的好作死的感觉。
马车里。
阜远舟抱着他滚了两圈,把他整齐的衣发都弄『乱』了一些才甘心,“皇兄,我很乖的,你不能再赶我走了。”
阜怀尧微微怔住,想起目送眼前这人离京时的满心凄楚,和现下相比,恍如隔世。
见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阜远舟便凑了上去,眸『色』很深,但是语气还是那般委屈的样子,软软地唤道:“皇兄,我会好好听你话的。”
在那段他迫不及待想要“血承”成长又明白那将会是自己的生命开始倒计时的时候,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过得是怎么样一种恍惚又惶恐的日子,他怕,他怕极了,他多么害怕如果自己有个万一,身处险境的兄长怎么办?
很早以前他就说过,并不是拼掉自己的『性』命,就能够保护所有深情挚爱的,他几乎一语成谶。
阜怀尧盯着他的脸,沉默了许久,才道:“宿州我给了你,就不会收回来的。”
阜远舟一下子怔住。
阜怀尧抚了抚他的长发,眼角寒霜化开,流『露』出一抹清浅笑意,像是印象里的样子,灼灼如四月牡丹,“如果你敢惹我不高兴,你就去宿州住个一年半载再回来吧。”
那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条退路,我是玉衡的王,所以我要你即使终有一天成为我不得不的牺牲的人,也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哪怕是和我分庭对抗。
——我会相信我们的感情,足够面对所有决裂和伤害,面对这岁月漫漫的百年考验。
“我会像爱你一样爱我自己,”阜远舟终于收回了所有示弱的表情,温柔爬上眉目,低语声如同在诉说一个虔诚的信仰,“谢谢你……皇兄,谢谢你愿意爱我。”
……
这次出京虽说原意已经不可究,不过最后是打了一场胜仗回来的,天仪帝和连大元帅进京的场面异常恢弘,庄德治和楚故带着文武百官候在城门前,万人空巷人声鼎沸,百姓的夹道欢迎一直持续到了皇宫前,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阜怀尧眉目禁不住柔和了一些。
他这一生不过才过了二十二年,却大部分都已经献给了玉衡江山,能够让他们安居乐业真心簇拥……他真的很高兴。
阜远舟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情绪,在袖袍下握紧他的手。
——人世中能有几人如此有幸,能和相爱的人一起并肩同看万里河山如画?
楚故和燕舞前后排站着,看到那一白一蓝两个人站在一起,觉得真心养眼。
“爷和三爷和好了耶……”
“嗯。”
“真好啊……”
“嗯,真好。”
连晋先带着军队去安顿了,宫清也不算军中的人,便带着孙真准备回去连府休息。
阜怀尧忽然叫住了他,淡淡问道:“宫公子可有兴趣在朝廷供职?”
宫清愣了一下,“……草民并无此打算。”
阜怀尧注视着他,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别先拒绝着先,也许宫公子会有兴趣的。”
……
连晋在安置连家军的时候就听到了来找他的庄若虚无意间提起他家陛下准备招揽宫清的事情,可惜宫清拒绝了。
他为此走神了好久。
这几个月宫清都跟着他跑,打仗的时候也不例外,他都快忘记了对方是个江湖中人了。
所以他打算走了么?
可是孙真和宁儿还这么小,他打算走去哪儿??
连晋闷闷地想。
军队安置的事情繁琐得很,连晋忙完之后已经是深夜时分了,他也没回连府打扰自家父亲和母上大人,直接回了元帅府。
然后在自己院子里看到了那抹青『色』的人影。
宫清就坐在走廊的栏杆上,穿着连母给他做的衣服,天上盛夏繁星闪烁,他的眼睛也盛满了星光的微芒。
“我要走了。”这是宫清说的第一句话。
饶是连晋早有准备,也没想到他说的这么直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满不在乎地道:“万岁爷还了孙家公道,你大仇得报,不是应该走了吗?”
“我要走了。”
“……你爱走不走。”
“我要走了。”
连晋炸『毛』了,“要走赶紧走!”
宫清挑眉,“我要走了,你也不留我。”
连晋龇牙:“关老子屁事!”
宫清说不上是真心不真心,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真让人伤心。”
“老子管你去死……!”连晋瞪眼,甩袖走人。
一声巨响,房门发出哀鸣声。
屋顶上,守夜的黑一和灰三『露』出牙疼的表情。
屋子里,连晋衣服也没解就爬上了床,闷头就睡。
他抱着枕头滚了一圈。
他抱着枕头滚了两圈。
他抱着枕头滚了三圈。
……
连晋终于忍不住爬起来,暴躁地把枕头砸了出去。
“混蛋!!!”
到底以前是谁说会跟着他从军的啊啊啊!!!
连晋气鼓鼓地盯着被摔到地上的枕头,忽然又觉得有些委屈。
为了孙家的事情他东奔西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宫清居然就这么跑了……
他越想越是委屈,忍不住把另一个枕头也丢了出去,砸到了窗户那边,却没有飞出去,而且停在了半空中。
连晋呆了呆,看过去,这才发现有个人坐在窗户上,拿着枕头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就跳进了屋子里。
“在生什么气?”宫清捡起了地上的另一个枕头,拍干净,朝他走过去。
连晋瞪着他,闻言,瞬间有一种一枪捅死他的冲动。
宫清把枕头放回了床上,俯身看着他,“哦,对了,刚才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他弯唇笑了笑,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变得温和不少,“陛下问我肯不肯当连家军的监军,我答应了。”
连晋又呆了。
连家军一直没有监军,是出于阜怀尧对他的信任,现在把宫清派了过来……这和没派是一样的,宫清压根就是他这边的人,阜怀尧帮他把这个位置填上了,何尝不是一种更上一个台阶的信任!?
等等,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连晋睁大了眼,“你答应了?”谁说他拒绝了的?!
“嗯。”宫清点头。
“刚才你说你要走了!”
“骗你的。”宫清微笑。
连晋瞬间想咬死他!
宫清忽然倾下身子,把他按倒在床上,鼻尖相对,“你想我走?”
连晋控诉:“明明是你想走的!”
宫清想了想,“本来是打算走的,不过想了想,阿真和宁儿还小,没娘亲不行。”
连晋怒了,“谁是他们娘亲?!”
“不如试试?”
“滚!……喂……你玩真的?别碰……”
“我说……”
“?”
“一起把阿真和宁儿养大吧。”
“……”
“我说过的,如果哪天我出了事,阿真和宁儿就跟着你。”
“……傻子才帮你!你的小鬼你自己养!”
“嗯?”
“靠……少废话了,老子和你一起养就是了,你敢玩托孤老子就宰了你!”
“呵。”
“你动不动的?不动老子就睡了!”
“这么主动?”
“滚——”
屋顶上,黑一和灰三面面相觑。
这个时候他们是应该听墙角呢听墙角呢还是听墙角呢?
……
丰景一年,腊月,瑞雪兆丰年,端宁皇后顺利诞下皇子,举国同庆。
可惜福祸相依兮,皇子出生不过足月,坤宁宫却突发大火,端宁皇后为救皇子脱险,殁。
经查实,后宫仅存的唯一一位妃子珍妃乃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闻人家族的爪牙,为报复而纵火坤宁宫,天仪帝大怒,珍妃入狱,满门抄斩,这一案也牵扯出几十名和珍妃之父交好的官员通敌卖国、受贿贪污、欺上瞒下之事,这一年年末,因当今天子雷厉风行的严查整治而令天下官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全国上下吏治焕然一新。
天仪帝沉浸在丧妻的悲恸之中,举国发丧,将皇后之子立为皇储,并下旨终生不再立后纳妃,以敬发妻之灵。
鹅『毛』大雪飘飘摇摇簌簌而落,将天地染成白茫茫的一片,万物皆白。
京城,城外官道边上。
穿着厚重雪狐裘的男子撑着一把素缎竹骨伞,冷厉的眉目湛然若神,纵然泪痣嫣红,也不过徒添肃杀之意。
雪花纷扬里,他就像是从雪里化出来的人,声音都是清清冷冷的,“趁着大雪人少,趁早赶路吧。”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年轻『妇』人,她眼神有些复杂地望着被大雪笼罩的京城,开口的时候,声线却是属于花菱福的:“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走出京城的一天。”
阜怀尧看着这个他相敬如宾四年的发妻,眼里终是多了一分松融,“既然能够放下过去,重新开始,那就好好珍惜吧,朕……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花菱福顿时眼眶微湿,“陛下之恩,花菱福此生难忘。”
“还是忘了吧,你我不过皆是得偿所愿,”阜怀尧看向不远处在和赵衡告别的俊美男子,道:“去迦蓝吧,会有人接应你们的,希望就此天涯不见。”这才是对你们最好的结局。
花菱福也看向了不远处在马车边等着她的陈盛华,对方迎上了她的眼神,两人对视一笑,过往如烟云般湮没。
“会的,”花菱福道,对着阜怀尧深深行了一个礼,“花菱福在这里祝陛下和殿下……以及太子吉人天相,事事顺意,一生……无忧。”
“去吧,”阜怀尧颔首,“一路顺风。”
不远处。
“夙建帮的事情随你管不管,”阜远舟道,“有了时间,就多去走走吧。”
赵衡应下,有些伤感地笑了笑,“这一别不知何年再见……殿下要保重自己。”
故人离别,阜远舟也有些难过,只是面上没有表达出来,“想回来就回来吧。”
算起来,赵衡在他身边做侍卫统领也做了十几年了,一直忠心耿耿,而在长生殿里,困住阜怀尧的笼子突然下坠,他拼死拉住了听枫给他的铁链,却也因此废了右手,伤好之后便决意辞官去李大兆那边帮忙,正好护送诈死的皇后花菱福一程。
赵衡看向了前方白衣挺直的身影,“殿下……过得开心吗?”
阜远舟弯了眉眼,笑得很温柔,“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那就好。”赵衡也笑了,笑容里似乎藏了很多东西,但是最后通通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抹释怀。
他看着长大的追随了半生的孩子已经得到了他的幸福,他也该离开了。
……
马车碾过白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阜怀尧和阜远舟并肩站在一起,目送着马车远去,才携手往回走。
他们就两个人出门,也没有骑马,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皇兄冷不冷?”
“还好。”
“你手有点冰。”
“是吗?”
“手套戴上,那只手给我。”
“嗯。”
雪花轻然无声落地,天地一片安宁。
“皇嫂走了,孩子是我们带着还是让『乳』娘带?”阜远舟没撑伞的那只手拢住了他的手,问。
阜怀尧想了想,“你说呢?”
“我没关系……孩子挺乖的,不怎么哭。”阜远舟回想了一下小宝宝的面容,七分像他家皇兄,还出生在腊月,不知会不会又长成一个小冰山。
阜怀尧道:“有空的时候就抱过来吧,没时间就让『乳』娘带着,常安也会看着。”
阜远舟点头,“孩子一直还没取名,皇兄你说叫什么好?”
阜怀尧笑了笑,身上寒意也消去了一些,“远舟才是天下闻名的神才,不如名字你来取?”
“我来么?那我回去翻翻书。”
“也无需这么慎重。”
“这怎么可以?”永宁王殿下反对道,“皇兄的儿子就是远舟的儿子,怎么能随意?”
“……你啊。”无奈又宠溺的叹息。
伞下,阜远舟撒娇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那是我们的儿子哦!”
阜怀尧啼笑皆非。
“皇兄。”
“嗯?”
“难得出来,去赏梅吧,听说望城山下有片梅林的梅花开得很好。”
“好。”
“皇兄。”
“朕在。”
“等孩子长到我们这个岁数的时候,就让他即位好不好?”声音里是带着向往的笑意,“远舟带你去走走,江南地北,海外塞上,哪里都可以。”
阜怀尧长睫眨动,然后点了头,“好。”
大雪仍然在下,一把伞渐渐远行,雪地上留下两双足迹,慢慢被纷纷扬扬的雪花盖住。
唯有一双相携的手,再也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