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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袅娜落下。冷风一吹,变了原来的方向。人生在世,有时候像极了这雪花。向往桃李, 有时却落向梅花。

南烛看着林家大小姐消失在雪里。

她知道林节度使的选择是对的。却不由感到悲伤。是不是人这一生, 无论是谁, 都会有无可奈何之事。而很多无可奈何, 终究会如雪飘零消释, 只能叹息却无能为力。

南烛怔了一会,转身继续去杜若所在。

才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几个丫鬟并王府小厮在议论纷纷。

“有什么好看的?”南烛轻声问。

“可有意思了, 杜公子喝醉酒了。”一个王府小厮笑嘻嘻地说。说完了才发觉声音不对劲,回头一看, 吓出一身冷汗。竟然是南烛。

“南, 南公子!”王府小厮腿一软, 吓倒在地上。

其余丫鬟小厮们也反应了过来。刹那间跪倒一片。

一旦一个人的名字跟权势挂上了钩,那自然会有人怕他。

南烛摆摆手, 道:“怎么了?”

“杜公子喝得大醉,我们不敢去拉他,您,您来得正好。真是雪中送炭,是我们的福气!”一个会说话的小厮连忙接口道。

杜若心里的结, 还是没解开。

他本来就是个痴情重义的人, 这次肯定是伤得不轻。

“他在哪?”南烛问。

“东, 东寺。”一个小厮指着门里说。

南烛顺着方向看去, 方醒悟——原来是茅坑。

好杜若, 喝酒的地方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怪不得两个哑女只能红着脸站在□□口。

南烛顺着□□走了过去。

还没到就听见杜若在里面唱:“花飞花随水,梦亦梦为空, 哈哈哈哈哈!来,胖子,干一杯!”

一个粗粗的声音道:“干一杯,干一杯,我跟哥们干一杯!”

南烛快要疯了,她头次看见人在厕所里举杯邀明月的!这胖子不凑热闹会死吗?他不知道这是厕所吗?

“与君饮酒,共赏芦雪,真是一件雅事,日后定被世人传唱。干一杯,干一杯,与尔倾杯万古醉!”胖子道。

见了他的鬼,谁会传唱两个在厕所里喝酒的笨蛋!想要了文人雅士们脆弱的小命吗?

“说,说得好!干!”杜若明显已经有些大舌头,“不过芦雪在哪里?”

南烛也很想问。举目四周,只有一排两间茅坑,另外便是□□竹林砖墙。

胖子道:“这茅坑不是芦苇席子吗?赏芦苇席子上的雪,也是赏芦雪嘛。雅不雅?”

“雅!胖兄台真是雅人!好雪!好雪!”杜若哈哈大笑。

“再来一杯!”

“干!”

南烛觉得自己有揍人的冲动。

“啊!此等美事,不是凡夫俗子可以领略!再来一杯!”胖子道。

南烛阴着脸敲敲茅房门,道:“两位大神仙,出来!”

“你,你是谁!”杜若问。

“南岩风。”

里面安静了一下,然后杜若醉醺醺地道:“不!你不是!你是个骗子!”

胖子应声虫般道:“大骗子,大骗子,南岩风是大骗子!——来,再给我一杯酒。这酒真不错。不枉我便秘一场,偶遇这酒也是缘分啊。”

敢情胖子是便秘蹲坑碰上了发酒疯的杜若。然后这家伙就蹲着茅坑讨酒喝!神仙啊,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这胖子能当上特使最特别的就是脸皮够厚啊!

“胖兄,我好难过!呜呜呜呜!”杜若拍胸脯。

“我难过,我难过,拉不出,很难过!”胖子道。

“知音啊,干!”杜若道。

“干,干,干!”胖子连声附和。

南烛心想你们明明说得是两回事好不好。

“喂,你们俩出不出来!信不信我把门踹了!”南烛道。

“踹吧,踹了。我继续。”杜若道。

书生耍起赖来更不讲道理。

“我也继续。”胖子脸皮很厚。

南烛没有参观两人的“八月十五”的心思。

想了想,南烛提高声音对□□口的两个哑女侍女道:“两位姑娘,麻烦来个火!”

两位姑娘立刻飞身去了。杜若的房间里有火炉,取火方便得很。

“干嘛?”胖子问。

“本公子见两位神仙清雅得很,特意送上一道大菜,名叫红烧厕所佛跳墙。你们俩——可千万别出来。”南烛抱手道。

胖子吓了一跳。从门缝里看南烛。南烛这家伙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拉好,我拉好。兄台咱们改日聊!”胖子拎着裤子踹开门溜了出来。眨眼就溜得没了影。看来胖子功夫其实不错。

南烛问杜若:“你呢?”

“不,因为你是骗子。”杜若道。

“你究竟怎么了?”南烛听出这话不对,道。

“你是大骗子!你骗我,你骗鲁大哥。我最讨厌人骗我,可我不生气,我为什么不生你的气?明明你很可恶,可是我却只生她的气。我知道了……你是大骗子,她是天下最可耻的骗子。对不对!哈哈哈,我又被她骗了!我还被好兄弟骗了!我是个傻子!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全天下最傻的傻子!”杜若竭斯底里道。一个酒壶飞了出来。

南烛却怔在了门外。酒壶在南烛脚边开花。

心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想法——杜若似乎知道了什么。

“你……出来!”南烛道。

“你进来!”

“里面冷。”南烛道。

“你放屁,全世界最好最干净的就是这里。”杜若似乎真醉了。

远远地,小厮们开始打赌。

“嘿,各位,你们说南公子能不能把杜公子从茅坑里捞出来?”

“特使大人不是说南公子要烧茅坑吗?”

“快叫人啊,有戏看了!”

众人张望着,却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南烛跟杜若仍在对持。隔着一扇门,听得见杜若压抑的呼吸声。

“十六年,我跟她认识了已经有十六年。”杜若说。

“我家是药户,爷爷早年走过江湖也上过战场,见了太多生死跟尔虞我诈,便对医术看得很重。爹爹中毒死后,爷爷对我的医术就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期待。可以说,我学说话是从背药名开始的。爷爷甚至要我叫他师父而不是爷爷。小的时候,同龄的人还在玩躲猫猫,我就常常要去义庄解剖死人,同龄的孩子大多又敬我又怕我。哪怕我手上拿着糖,也没有人吃,只有云英是个例外。”

“她喜欢跟你玩耍?”

“也许只是喜欢我的糖。但是,我喜欢她。”杜若说。

“她长得好看,而且愿意听我说话。我一直知道她在骗我,一直都知道。”杜若道。

南烛知道杜若的难受。劝道:“没事,以后我们陪你吃糖。——厕所除外。”

“罢了。我已经明白了,这世上的事,无非就是骗来骗去,只不过是愿不愿意被骗而已。”杜若语调冰凉。说不清的语调酸涩。

“杜若,若是因为一个女子,你就这副模样,别说我看不起你。你输也好赢也好聪明也好愚蠢也好富也好穷也罢,你都是我兄弟。有什么事一起扛,天大地大咱们都不怕。”南烛道。

杜若没说话。

“你的潇洒呢?你的抱负呢?你悬壶济世的本事呢?你施阴刀的能耐呢?难怪被人看不起,活该你选这么个天造地设的福地洞天喝闷酒。”南烛道。

“南南,你以为我是在说她吗?不是,我从来都知道她在骗我。骗习惯了,心却没那么难受。倒是你,你好能耐。——南南,你究竟打算瞒我们到何时?”杜若沉声问道。

南烛心里一颤。愣在当场。

“我明说了吧。楚风荷遇袭那天以为自己会死,将她的行医笔记给了我。这些天,我差不多翻了个遍。南南,你告诉我,什么叫做三五之限?什么叫做寒毒攻心?”杜若道。

南烛举起的手渐渐地放下,眼睛里渐渐有泪光漫延。

“我不恼你是女子,你的脉象古怪,行为也古怪,我觉得我的理智应该早就做了准备。我们相见恨晚脾性相投,跟你是男是女无关。我甚至还有点开心。这世上,除了我娘、云英这样的女子外,至少还有你这样的女子。可我恼你将事事隐瞒于心——你会死对不对?你为什么不说!”杜若带着醉意道,“还说什么‘天大的事一起扛’。说得真是轻巧。你知不知道,要是你莫名其妙死了,我跟鲁兄会有多难过!”

泪珠儿掉在地上。这回,是南烛的。

“对不起。”南烛发自内心地说。她突然发现,这一生,有杜若有鲁冰花,真的很幸运。

“罢了,就凭你刚才说得那些话,我也生不来你的气。”

“好兽医。”南烛道。

“别好啊好的了。在我找到可行的药前,暂时别告诉鲁兄,否则他会操心死。最近他的事已经够多的了。好容易缓了口劲,让他放手去做做他想做的事。”杜若道。

南烛点头。她也不想鲁冰花太担心。

窸窸窣窣,杜若似乎想从茅坑里站起来。南烛看着。突然,一根手指从茅房顶上捅了出来,“爹爹在天之灵保佑。我杜若,三岁掌脉,五岁行方,为了我的好兄弟,我就不信我解不了这毒!”

看着那根捅破茅房顶的手指头,南烛一时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他爹在天之灵应该也想不到他的好儿子在厕所发誓。

“噗通!”一声巨响。手指头凭空消失,只剩一个小洞。

两个哑女侍从刚好飞到。面面相觑。

“你们到得正好——他好像腿麻了……掉进坑里了。”南烛嘴角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