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宣纸上的字迹,仍是那般苍劲有力,磅礴大气,含着几分孤傲与坚韧,是黎夕妤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其上寥寥数语,却令黎夕妤不敢相信,这当真是司空堇宥留给她的。
今生今世,你我二人缘分已尽,从此往后,再不相见。
多么简短的话语,却沉痛得似有千金之重。
可黎夕妤盯着那字迹瞧了许久许久,也并未瞧出半点隐忍,甚至她看得出,这乃是一气呵成,下笔迅速且果断,故而字迹连续。
抓着宣纸的手臂突然轻轻颤抖起来,心底有莫大的凄楚与悲痛蔓延,牵动着她浑身的伤势,令她身心皆痛,痛不欲生。
忽而,手中的信件被人夺走,厉莘然的嗓音随之响起,“阿夕,你如今重伤刚醒,万不该如此伤神。倒是我的疏忽,这封信不该在今日拿给你。”
将厉莘然的话语听在耳中,黎夕妤的神情却无半点变化。
她只是低垂着头,茫然无措地盯着自己的双手,面无表情,唇瓣却止不住地轻颤着。
她正处于悲痛间,他全都瞧在了眼中。
厉莘然再次伸出手臂,颇有些迟疑地探来,最终缓缓地搭放在黎夕妤的肩头。
他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惊吓到她,万般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安抚道,“阿夕,你才刚转醒,不该思虑诸多杂事。眼下尚未到服药之时,不如躺下再睡上两个时辰,如何?”
他并未径自替她做主,而是轻声问她。
“如何”二字,将他的小心翼翼尽数展现。
黎夕妤此刻自然无心去猜测厉莘然的心思,她着实有些伤神,加之身体上的疼痛,令她觉得浑身乏力,只想再度沉沉睡去。
故而,她轻轻点了点头,答,“……好。”
随后,厉莘然便又扶着她躺下,动作依旧十分轻柔,似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黎夕妤躺下后,仍未见厉莘然起身,不免有些疑惑。
却见其勾唇一笑,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般,轻声道,“我在此守着你,你可安心睡下。”
此情此景,便令黎夕妤蓦然酸了鼻尖。
从前,司空堇宥也时常守在她床边,看着她入睡,以这世上最轻柔温暖的嗓音,同她说,“睡吧,我守着你。”
但凡回想过往之事,黎夕妤的心便抑制不住地生生抽痛着。
她不敢再去回想,便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开口道,“王爷,我了解少爷,若非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断不会如此狠心。我明白,他之所以留下这样的话语,不过是为了令我死心,从而不再去牵挂他。如此……便也不必令自己屡陷危难。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保护我。”
看过信件后,纵然再悲痛,黎夕妤也很快便将这背后的缘由思索了个清楚明白。
她与司空堇宥之间的情分,早已超越了生死,那是穷尽碧落与黄泉,也无法抹去的深情。
故而,她宁肯相信自己的直觉,也断不会去听信旁人的话语。
而她话音落下后,厉莘然嘴角的笑意有片刻的僵硬,随后开口,道,“无论如何,眼下你的身子最为紧要,还是安心休养,莫要思虑过甚。”
黎夕妤沉吟了片刻,仍旧有些不死心地,问,“王爷,我这身子当真不打紧,最多再修养个三五日便可痊愈了。您能否……送我去蛮州?”
她说此番话时,眼中除了担忧,便再无旁的任何情愫。
而对于她的身子,却呈现出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态度。
这令厉莘然,蓦然蹙起了眉头。
他隐隐有些不悦,嗓音沉了几分,道,“我请了应州城中最好的大夫为你看诊,你的身子状况究竟如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至于去往蛮州之事,还望你能打消此念头。因为我曾向司空堇宥允诺,定会留你在这寺中,不可离开半步!”
听出厉莘然的隐忍与不悦,黎夕妤轻轻咬住下唇,不再开口。
床边守着的人,并不是她心中渴望的人,可她却也无法出声劝其离开,便缓缓闭上了双眼。
许是伤势过重的缘由,她当真乏力极了,不出片刻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视线不再似先前那般明亮,倒有些昏暗。
她转了转眸子,下意识看向床边。
有一人正守着她,却轻闭双眸,似是睡熟了。
黄昏的光芒透过窗子照来,黎夕妤能够瞧见点点光晕,散着七彩的光辉。
而瞧见这人身影的那一刻,她的心中终有些许暖意流淌,不由自主地便勾起了唇角。
忽然,男子睁了眼,也下意识便向她望来,迎上她目光的那一刻,他的眸中溢出浓浓的欣喜。
“丫头,你醒了!”
“伯父……”
二人同时开口,齐声唤着对方,嗓音皆有些颤抖。
黎夕妤的鼻尖酸涩不已,眼眶蓦然变得红润,心中的诸多情愫皆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喜悦与感动。
眼前这个中年父亲,自最初起便待她极好,填补了她过往十余年的情感空缺,若称之为慈父,倒是半点也不为过。
白日里,当她得知司空堇宥要将她永远困在这寺中时,她心中的悲痛便无法抑制。
而此刻,能够瞧见这样一张熟悉又慈爱的面孔,她只觉欣然。
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醒了便好!来,伯父喂你喝药。”司空文仕说着,伸手将她扶起,靠坐在身边。
而后,他探出手臂,将放置在一旁桌案上的瓷碗端了来。
熟悉的药草气息扑鼻而来,黎夕妤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司空文仕,泪水盈了满眶。
司空文仕执起汤匙舀了一勺汤药,凑至唇边轻轻吹了吹,便向黎夕妤送去。
黎夕妤的目光不离他的脸庞,却缓缓张口,喝着他亲手喂下的汤药。
“呵呵……”忽而,司空堇宥低低笑了两声,眼中的笑意也变得浓郁。
他一边喂黎夕妤喝药,一边笑道,“你昏迷了整整三月,而我在两个半月前见到了你,之后便一直在你身边照顾着。丫头,我倒是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你当初照顾我时的感受。”
听闻此言,黎夕妤的鼻尖又是一酸,盈了满眶的泪水终是再也抑制不住,立时夺眶而出。
司空文仕曾被闻人贞所害,也同样昏迷了三月之久,那时她每日里都会去看望他,配合着辛子阑的诊治,同他说话,自顾自地说话……
那般漫长的等待,那般无望的滋味,她全然感同身受。
而她昏迷的这三月间,却换做是他来等待,等待她转醒,等待她睁眼,等待她……开口说话。
泪水汹涌地流出,肆虐在眼眶周遭,最终顺着脸庞,滴落在棉被之上。
司空文仕却将手中的药碗放回至桌案边,伸手搭放在黎夕妤的肩头,一边轻拍,一边柔声问道,“丫头,为何突然哭了?”
听着他慈爱温柔的嗓音,黎夕妤的心颤了又颤,却突然一个猛扑,扑在了他的怀中。
如同一个孩童那般,肆无忌惮地扑进父亲的怀抱,放声大哭,不去理会周遭任何。
司空文仕见状,先是怔忡了片刻,随后轻柔一笑,一手揽着她的肩头,另一手则轻拍她的脊背。
“伯父……”黎夕妤哽咽着开口,却因哭得太过放肆,导致话语断断续续,良久才能将一句完整的话语讲出。
“您都不……知道,我当时,有……有多害怕……我生怕您再也……醒不过来。生怕您……永远……离开我……”
她泪流满面,哽咽不已,却伸开双臂,将身前的人紧紧抱着。
如今身处应州,他便是她唯一的亲人,同样也是她……唯一的寄托与牵挂。
那只大掌仍旧不停地轻抚着她的脊背,以最为轻柔的方式,抚慰着她的心。
“索性,你等到我醒来,而我……也等到了你醒来的这一日!”他的嗓音回荡在耳畔,含着笑意。
黎夕妤的哭声便在他如此的安抚下渐渐停歇,她便松开双臂,直起身子,红肿着一双眼,望着他。
“伯父……”她开口,嗓音沙哑,仍旧带着哭腔,“少爷他……他离开应州前,可……”
黎夕妤本想问,他离开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可最终话到了嘴边,竟变为,“可……可还好?”
司空文仕轻笑着点头,回道,“你要相信堇宥,他总有办法度过一切难关。”
黎夕妤听后,心中莫名便松了口气,转而重重点头。
然下一刻,她瞧见司空文仕的目光突然有了几分变化,似是有些为难,又有些沉重。
黎夕妤的心头“咯噔”一颤,直觉不妙。
“伯父,您这是……”她张口,问道。
司空文仕又沉吟了半晌,眼眸中有几股情愫正争斗不休,却是在踌躇。
黎夕妤心中便更加慌乱,下意识攥起了身上的棉被。
片刻后,司空文仕终是开了口,声音却有些低沉,“丫头,想必献王爷都与你说过了,那封信应当也拿给你看了。”
此言一出,黎夕妤的心猛地一震,惊愕极了,“伯父,莫非连您也认为,少爷他是当真绝情?”
司空文仕轻叹了一声,颇有些无力,“我也宁愿这不是真的……”
黎夕妤蹙眉,直勾勾地盯着他,一颗心却缓缓下沉。
“可是……”他的声音愈发低沉,道,“三月前的那一战,若不是你冒然闯入敌方大军,又怎会给堇宥带去如此多的麻烦?甚至害得他……险些丧命。”
刹那间,黎夕妤的心沉至谷底,脑中仿佛有一根弦,猛地断裂开来。
她愕然地盯着司空文仕,见他神色仍有些为难,却不敢相信方才传进耳中的话语。
“丫头,伯父知晓你对堇宥的心意,可是他这一生,并不是只为了男女情爱而活着。他的肩上担负着太多,他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便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如今他身处重重危机,他的处境不容他行差踏错,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差池,都会令他陷入万劫不复……”
司空文仕语重心长地同她说着,面上透着几分无奈与不忍,却终究是再一次,狠狠地,伤了她的心。
“丫头,他是我的孩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若当真要他在情爱与大计中选择一个,他不会选择情爱。你……明白吗?”司空文仕并未给黎夕妤缓和的时机,兀自说着。
而黎夕妤的心,疼痛无比,令她险些无法自如地呼吸。
伤势很快被牵扯,她感受着透心彻骨的疼痛,原本止住的泪水再一次盈满了眼眶,却被她倔强地抑制。
她不停地眨眼,却颤声道,“伯父,我身子很乏,想躺下歇息……”
司空文仕又轻叹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再一次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便缓缓起身,向屋外走去。
黎夕妤盯着他离去的身影,紧紧咬着下唇,而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倾巢涌出。
此时此刻,她的耳中,始终回响着他的话语,“若当真要他在情爱与大计中选择一个,他不会选择情爱。你……明白吗?”
明白吗……
她自然明白。
司空文仕已透露地十分明了:在司空堇宥的心中,任何事物,皆比不过他要为母亲报仇的大计。
而他不会选择情爱,便也意味着:为了完成心中的大计,他宁肯……抛弃她。
强烈的悲痛袭遍全身,混合着身子的伤痛,逼得她浑身颤抖,面色煞白。
她不由抱起双膝,坐在床榻上,将头埋在膝间。
三月前的事,终究是她做错了吗……
她给他带去了麻烦,甚至害他坠崖,险些丧命……
可过往情深,竟当真如流水般,付诸东去了吗?
黎夕妤的脑中纷乱不休,无数过往景象自眼前闪过,可耳中回响着的,始终都是司空文仕的话语。
那是一个善良又慈爱的父亲,他从不会伤害旁人,又怎会忍心伤她?
又怎会,扯出一段谎言,刻意欺骗她?
她终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心痛到无以复加,整个身子便倒了下去。
她仿若置身于寒潭深处,周遭尽是冰冷的水,她感受不到半点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