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我,背的可对了?

岁末,始皇二次东巡。

行至沙丘始皇染病,病重难愈。

道路旁的马车停下,车轮之间带着落叶,马匹站在路旁踩踏着马蹄,将地上的泥土翻起,时不时发出一阵哼声。

冬日里少见地开出阳光,带上了几分暖意。穿过树叶落在树干和地上,光斑零散。

顾楠和李斯站在营帐之前,营帐里传来了一阵咳嗽声,随后一个有些虚沉的声音响起:“二位先生,进来吧。”

门前的士兵将帐帘被撩起,顾楠和李斯走进了帐篷之中。

帐篷中的光线有一些昏暗,中间摆着一张床榻。

床榻上的人形容枯槁,已经丝毫看不见当年那挺直的身影了。

空气中带着灰尘,呼吸起来有些难受。

士兵正要放下帘子,床榻上的人摆了摆手:“莫要放下了,寡人想透透气。”

士兵点头,将帘子绑了起来。

外面的风透了进来,空气了的沉闷减少了一份。

床榻上的人又咳嗽了几声,侧过头,看向门外的士兵:“你们先退下吧。”

门外的士兵点了点头,躬身退下,只剩下营帐中的三人。

“二位先生请坐。”嬴政轻声说道,指了指床榻边的两个坐垫,即使是如此他也像是无有力气提起声音来。

顾楠和李斯默不作声地躬身一拜,坐了下来。

“寡人的病如何了?”嬴政躺在那,双手放在身上,张开苍白的嘴唇问道。

李斯的脸上露出了一分难色,没有开口。

他之前就问过了那太医,太医只是告罪,却无有办法。

营帐之中的两人没有回答。

嬴政却仿佛是释然地笑了一声:“其实寡人自己也知道,寡人,当是命尽矣。”

“陛下。”李斯想要开口,嬴政却轻轻地抬起了手,没有让他说。

只是自己继续轻声地说着。

“至此次东巡以来,所见流民无数,民怨不断,路常有死骨不知名氏。疫病不治,秋收无颗,饥寒民病,世若狱间······”

嬴政说着,茫然地看着眼前:“只是寡人不明白。”

“是寡人错了吗,真的是寡人苛政严法当受天责吗?”

问着,顾楠和李斯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嬴政的目中微微睁开,眼眶微红:“真是寡人错了吗?真是大秦错了吗?”

“大秦不当终了那乱世,当让烽烟四起?”

“大秦不当征击匈奴百越,当让万民受掠?”

“大秦不当清扫旧贵分顷于民,当让世人饥寒?”

嬴政质问着,不知道问着谁,只是红着眼睛,轻声质问着:“真是我大秦错了?”

床榻边的烛火晃动,将他的脸庞映出些血色,不再那般苍白。

他不再问,只是无力的叹了一声,像是叹尽了这一生所有。

随后咳嗽了起来,营帐之中只剩下剧烈的咳嗽声。

待那声音消去,嬴政放下了手,衣袖和手上沾染着血迹。

他侧过头来看向一旁的顾楠和李斯,沉沉地说道:“二位先生,扶苏尚幼,难明政事。北境难安,国中动乱,幸得有二位先生在侧。”

“所得不善之处,还请二位先生多有劳心······”

“臣。”李斯的声音顿了顿:“遵旨。”

“李先生,还请你拟诏,寡人逝后,立扶苏太子为二世······”

嬴政的声音断续地说完遗诏。

李斯将手抱于身前,低着头退身拟诏而去。

他走出帐外,外面的天光照在他的身上却是冷的。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又将手慢慢握紧。

这大秦世间,不当受苍天倾覆。

老去垂沉的身影负过手,在这让人发冷的光中离去。

营帐之中,顾楠跪坐在嬴政的身边,嬴政看着她突然笑了一声,轻声说道:“顾先生,为何一句话也不说?”

没有回答,嬴政却笑着继续问道:“顾先生,寡人,终是未能求得那长生······”

顾楠抬起了头来,看着床榻上的人。

“先生。”他看着顾楠:“不若让寡人反悔一次,先生直接答应寡人一件事如何?”

沉默了半响,顾楠点了点头:“好。”

嬴政的目光落在了顾楠的甲面上:“先生,可能将甲面摘下?”

顾楠一怔,最后抬起了手,将面上的甲面摘了下来。

那面容如旧,不似凡尘之人,只是那眉目之间皱着,带着几分暮色的垂沉。

嬴政伸出手,似是想要将面前人那皱着的眉间舒开。

他看向自己手上和衣袖之间方才咳出的血迹,却将手停了半空之中,最后收了回来,怕她嫌脏。

“先生为何总是皱着眉头,很久没见先生笑了。”

顾楠皱着眉目,露出了一个笑容:“哪有人无事笑的。”

“也是。”

嬴政笑着回过了头,眼前,好似白花漫天。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桌案前,他想伸手拂去,但是先生就坐在自己的身前,自己不能乱动。

那先生穿着一身白袍,在他面前笑着说道:“我的年纪比你大上不少,又是你先生,便叫你政儿如何?”

花树间的人面如花。

嬴政的眼前轻晃,嘴中说道:“如是当年,顾先生在那白花树下于我说学,如是世事不变,该是多好?”

“寡人记得先生,最是喜欢那白花树,总是望着那树发呆······”

嬴政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眼睛轻轻合上,就好像真的已经回到了当年一般,轻声念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顾先生,我,背的可对?”

······

那手再无力气,从身上垂了下来。

当年的那小院中,风吹过那低矮的白树,树叶间的那白花随风散开,飞向半空。

那身穿白袍的先生,站在那花树之间,眉目轻舒。

那身穿黑袍的孩童坐在桌案前,朗朗地背着书文。

那声音稚嫩,随着风吹的那白花叶瓣而去,传的很远很远。

直至传于那白云之间,隐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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