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后的夏教授仍然余怒未消。他有一个习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爱回首往事。这不,他就把自己和朱承远之间的各种不愉快在脑海里像过电影般放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在和朱承远的矛盾冲突中貌似从来没有取得过体面的胜利,要么是不了了之,要么反而要自己低头认输。这简直是自己执教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更麻烦的是,朱承远仿佛有一种奇怪的示范效应,正在慢慢消解实验室原本‘尊师重道’的传统和‘上下尊卑’的秩序。研一研二的学生,如成强、罗洁诗之辈,也跟着有样学样没大没小不守规矩。看看人家范教授的实验室管理得井井有条,每个人各安其位,君君臣臣丝毫不乱。也难怪上级愿意把科研项目交给他们去做。而自己在和范教授的项目竞争中落了下风,这方面也不无关系。想到这里,夏教授狠狠地咬了咬牙,心里暗道:朱承远,你还没毕业呢,我要让你知道,这个实验是谁说了算,什么叫喇叭是铜锅是铁!
朱承远很快接到通知,夏教授有意‘抬举’他参加学校优秀硕士毕业论文的角逐,要求他赶紧把毕业论文初稿写好送交夏教授审阅。朱承远毕业论文的初稿本就已经完成,稍微完善一下就用电子邮件给夏教授发了过去。很快地,夏教授的回复电邮就来了,不过并不是他的修改意见,而是这样一行字:“为师不审阅电子文档,你去图书馆一楼文印社把文稿打印出来装订好,装上封面,亲自送交我办公室审阅!”
朱承远气得放弃了自己的教养,对着电脑屏幕隔空骂道:“我K!这老家伙果然是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主儿,用这种方式给我小鞋穿。好,小爷倒要看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说完抓起优盘去了文印社。
文印社是校园里一个热闹所在,与一墙之隔的图书阅览室清静淡泊的气氛不同,这里永远像黄金周的热门景点一般人来人往拥挤不堪。偌大学校的试卷、习题集、报告、文件......大多要在这里打印装订。
成捆成摞的白纸点缀似的堆积在巨大的打印机和装订机之间,随即变成了各种带着文字的印刷品流向校园各处。这里是思想的传达室,理论的中转站,精神财富向物质财富转化的关键一环,照理是十分重要的。不过这里的环境可配不上它高大上的地位。狭窄、逼仄,几乎使人无法下脚。更兼有不少同学聚集在这里或打印论文,或打印试卷,或打印课程资料......更是把原本就不宽敞的地界弄得水泄不通。
朱承远在机器和人群间左找右找还是不得要领,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搬运纸张的工作人员:“请问打印论文去哪里?”
那人不耐烦地努努嘴:“那边!”
顺着他努嘴的方向,朱承远看到了十米开外一大群人排着长龙,应该就是打印论文的地方了。朱承远费力排了进去,却发现这队排了也是白排。由于并没有人维持秩序,众人争先恐后地插队加塞儿。朱承远一开始还把自己当成遵守纪律的好学生,老老实实地排在队伍里等候,但没过多久队伍的阵型就开始改变,从线形变成了扇形。朱承远正等得焦躁,忽然一个化着浓妆的女生旁若无人地挤到了前面。他扯了扯女生的衣角:“插队呢?排后边去。”
女生一脸厌烦地转过头来:“干嘛呢,别动手动脚的。我原来就是排这儿的,刚才上卫生间去了。”
朱承远嗤之以鼻:“你骗谁呢?我在这里排了很久了,从没见你排到这儿过。你脸大是吧?化了妆就可以不要脸?”
听了这话,女生一副委屈的表情,眼泪扑簌簌直流。众人见女生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管她是不是插队了,纷纷出言指责朱承远:“一个大男人,对女生这么恶毒,哪有一点绅士风度。”
“就是就是,欺负女生才是最不要脸呢。”
“看看,都把美女给骂哭了,一点男人的心胸都没有......”
见到社会舆论如此偏向自己,女生在心里偷笑。但朱承远从不是个会向舆论屈服的人,他不管别人的风言风语,直接向前一挤,就把这女生给拨拉到后头去了。“哎哟,你弄疼我了。”
女生夸张地大叫,激起众人又一波指责浪潮,与机器的轰鸣声汇聚成一首奇怪的交响曲。朱承远对此充耳不闻,岿然不动地站在前面。面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家伙,女生只能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
就这样,在拥挤喧闹的文印社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朱承远终于拿到了一本印制精美的论文初稿。别说,这看上去还真挺像模像样的。外面包着封皮,上头烫金字印着标题《多孔催化材料的制备及在室内甲醛治理中的应用》,翻翻里面目录、摘要、文献综述、正文......看起来都挺满意。朱承远像捧着自家孩子一般,满怀着成就感去了新实验楼夏教授的办公室。
夏教授办公室大门紧闭。朱承远用尽了电话短信微信等十八般兵器,好不容易才和夏教授联系上。“在门口等着,我一会儿就到!”朱承远想走又不方便走,只能在办公室门口来回踱步望眼欲穿。谁知这‘一会儿’又是一个小时。当夏教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朱承远内心还有些小小激动。他把论文稿递上去,期待着夏教授嘴里能够说出几句肯定的话语,也不枉他今天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但朱承远的期待注定只是镜花水月罢了。论文稿交到夏教授手里不到一分钟,就被彻底破功:“你这论文写的都是什么?!内容暂且不说,格式都有错。你看看,目录的缩进就不符合规范。还有这里、这里......缩进比例都不合要求。去教务处网站上下一份毕业论文格式标准,好好读懂理解透彻,把这些格式问题统统改过来,再重新打印装订一份送来审查!”
说完不屑地把文稿一扔,文稿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一头栽下来,朱承远一个箭步冲上去,差点没接住。见自己辛苦写作打印出来的论文就这样被喷得一钱不值,他自然很不服气:“老板,您这样就没意思了。这些格式问题您明明可以在电子文档上给我指出来的,您偏要我打印成纸质文档。打印也是要花费时间和成本的,您难道不考虑这些么?”
“为师怎么做,自有为师的道理。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夏教授一拍桌子,严厉的语气中还还带着一丝阴寒:“老老实实按照我的话去做,否则别怪我让你毕业毕得不安生!都研三的人了,还跟个中学生似的叛逆顶撞,那才是最没意思呢。”
“没关系老板,我不安生,您也别想安生。您年纪这么大,留着我不是给自己添堵嘛,及早放手才是智慧。”朱承远留下这么一句话,收拾完东西飘然而去。
毕竟是当优等生当成了习惯,尽管口舌不饶人,但实际上朱承远还是按照夏教授的要求改正后重新打印装订了。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便是不断循环上演着互相挫磨的‘两相厌’。情况总是这样:朱承远在文印社像挤油渣似的奋战1-2个小时,拿到打印装订好的文稿,在办公室旁边再等夏教授1-2个小时,然后被夏教授喷得一无是处,什么字体问题、标点符号问题、引用问题、图片色差问题、表格问题......他也不一次性说完,每次说个一两点,就不耐烦地扔掉论文,让他接着改。当然,每次临走前朱承远都会贴心地留下几句戳心窝子的狠话,能让夏教授好一段时间都生着闷气。如此循环了三次,一般人也能总结出一些规律了,而像朱承远这样对归纳法有着特殊敏感性的同学来说,更是把其中的套路看得洞若观火。
他索性不再去文印社,重复利用起了以前的文稿。夏教授毕竟日理万机贵人事忙,开始还没察觉,拿到稿件随手翻翻就开骂,等他骂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之际,朱承远幽幽来了句:“这个观点您上次好像说过了。”
“说过了你还不改?!”夏教授听得火起,喝了口茶正准备再大骂三百回合,却发现自己今天的怒气值配额已经用完了,精神头有点不济。
而朱承远似乎察觉到夏教授气场上的颓势,千年不变一副好整以暇安之若素的样子,就像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花岗岩。正当此时夏教授手机作响,是学校教务处打来的。伴随着这个电话的是一个令人焦虑的消息:足以把大家折腾得人仰马翻的教学督导评估又要开始了。夏教授再也没了骂人的力气,无可奈何地把这块花岗岩请了出去。标志着他的‘驯服’计划失败了。
令人闻风丧胆的教学督导评估已经全面铺开,各种繁杂的流程和资料准备工作足以令老师发愁,让学生叹气。由于这样的评估几年才来一次,实验室里的同学们大都没有亲身经历,刚开始都不解其意。不过对此有着切肤之痛的老师们却是深识其中厉害。为了让大家加强意识提高觉悟抓紧行动,老师们忙忙乱乱,动员会开起来,精神传达起来,资料准备起来,注意事项唠叨起来......对于本科生来说,教学督导评估无非意味着上课听讲要认真一些,没完成的作业需要补起来罢了。研究生的工作可就繁杂得多,实验报告、原始记录、工作汇报、小组讨论纪要、学术交流登记、论文录用函,样样都得准备好。本来觉得实验室规矩森严的同学们更是一片哀嚎:原来只知道幸福是个比较级,其实规矩更是个比较级,没有最严只有更严啊。要把这些浩如烟海的资料补充得井井有条还真是件考验人的活计,不光考验大家的意志力和忍耐力,更考验大家自圆其说的创造天赋和逻辑才华。毕竟编造的东西多了,总会有自相矛盾的地方,这是很令人尴尬的。
这项任务可难坏了孙超,他从小受到的严厉管教确保了他是个忠厚老实的淳朴孩子,缺乏编谎圆谎的经验和能力。这在很多情况下当然是好事,不过在眼下这种‘紧急状态’可就未必了。偏偏他承担的课题又是个众人都不愿接手的高难度课题,做的实验全部以失败告终不说,连数据的规律都找不出来。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孙超自己也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巧妇’,基于良心又不想说假话造假数据。因此他的各类报告、资料全都留白,皓月当空,一尘不染。眼看着督导组到访日期的一天天临近,魏老师颇有点火急火燎,几次三番地催促孙超。孙超一脸无辜:“魏老师,这个课题真是太难了,我什么东西都没做出来。您叫我填什么呢?而且您在研一开学的时候就告诫过我们,弄虚作假是学术的大忌,是应该坚决反对的。所以我不能填假数据上去。”望着孙超那副不开窍的样子,魏老师急得差点抓耳挠腮,又不方便直说:“谁......谁让你填假数据了?你就不能变通一下么?再这样下去,影响了咱们整个实验室的荣誉,你可得负责!”“变通?魏老师,我也得有能力有资源才能变通吧?”孙超被逼到急处,反而镇定了下来,说话也不再那么诚惶诚恐了。“我现在两眼一抹黑,什么数据都没有,什么规律都找不到,我就是想变通也没这个本事啊。我确实能力有限,您要不另外想想办法?”孙超一气呵成说出这么一通话,倒让魏老师吃了一惊,觉得这孩子说话怎么有点朱承远那种叛逆的神韵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要是连孙超这种学生都降不住,那也管理不了整个课题组了。马上板起面孔说道:“没本事没能力你还有理了是吧?不知道主动学习自主提高么?”毕竟是高手出招,这一句居高临下的喝问打哑了孙超。不过气势上虽然占了优,魏老师心里还是七上八下。要是这小子一直不动手准备资料,自己就算嘴上占再多便宜又有何用?事后一了解,事态完全如他所料,孙超依然一笔未动,似乎有把‘不合作’进行到底的趋势。魏老师暗自咬牙切齿,这臭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用这种方式消极对抗,看来必须得再上点手段才行。领教了魏老师‘极限施压’的手段后,孙超终于挤牙膏似的交上来一篇报告。却让魏老师看得傻眼: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还没见过如此没水准的报告呢。要是这样的报告让督导组看到,简直是让自己的智商和能力受到了株连,还不如留白来得干脆。“你!这种报告也好意思交上来,你是怎么考上研究生的?!”魏老师的‘极限施压’最终反弹到自己身上,压垮了自己的形象,让他抛弃了一切风度,破天荒地跳脚大骂。孙超委屈地嘀咕:“考研的科目里又没有做实验写报告写论文这几科......”其实对于孙超这样的书呆子又碰上这样烫手山芋式的的课题,也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魏老师看到再怎么逼迫也毫无效用,又见孙超一副眼眶发红的样子,也怕逼得太急会让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反而换了一副面孔,过来安慰了他几句。随后想了想,还是祭出他的‘请示汇报法’,前去找夏教授商议了。
夏教授听完魏老师的汇报,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句新闻里经常听到的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扪心自问,他当时这个安排并不算公道。无非是恼恨孙超在背后撺掇成强来和老师讨价还价,挟***之威灭自己的威风,因此有点‘反制’和教训的意味。没想到千算万算,居然没算到教学督导评估这茬,结果把自己给反制了进去。想到这里,夏教授嘴里像含了苦橄榄,皱着眉头沉吟不语。魏老师毕竟跟随夏教授多年,早已看破了他的心事,在一旁贴心地献计献策:“要不临时给他换个课题,就承接以前成鑫做的那个,又好做又好写,几天内就能把资料补出来。教授您看如何?”其实夏教授心里早有此意,只是不方便自己先提,现在见魏老师懂事地说了出来,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按你说的去办。只是有一点,这只是为了应对督导评估的紧急措施,不能成为常态。这点必须要和他们说明。”魏老师又不无担忧地问道:“那个成强,似乎也很麻烦呢?”听到这里,夏教授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神色又和缓下来:“我了解过,这次研一不是考查重点,只要他好好上课就得了。”魏老师也长舒了一口气,幸好这次督导评估选在今年,要是再晚个一两年,成强那儿会是一个多大的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