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朱承远如此心大的人,此时也有一阵莫名的尴尬,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打开手机默默地付款。四周的空气凝固了片刻,朱承远只能没话找话:“嗯......那孙超也?”“他是我儿子,不过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怎么,你也认识他?”大叔惊异地问道。朱承远想起以前孙倩给自己说过一些家里的情况,不禁恍然大悟,连忙说:“原来是孙叔叔啊,瞧我这眼力价儿......我是孙超的师兄,和他在同一个实验室读研。”孙大叔不曾料想在这里还能遇见孩子的熟人,不由大喜过望。好一阵寒暄后,又亲自把朱承远送回座位。让他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孙大叔一边给他们上着茶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朱承远他们聊天。当然主要内容是关于他的小儿子孙超的情况。可以看出来,他对这个宝贝孩子的拳拳关心,可是由于家庭的变故,关心的渠道被阻断了。在朱承远说起孙超的近况时,大叔的双眼突然变得炯炯有神,而且紧盯着朱承远,似乎他就是孙超的化身一般。朱承远把他在实验室的表现大概说了一遍,叹道:“孙超确实聪明,能考上这儿研究生的同学都很聪明。不过他有点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反而活得有些憋屈,有些没有存在感......”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朱承远说到一半的话硬生生给吞了回去。不过孙大叔似乎没有在意,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我就知道可能是这样啊。惠芬这人确实太强势了,自以为是又咄咄逼人,对别人向来独断专行说一不二,让她来教育孩子真心不大合适。早知道我当年就应该把两个孩子的抚养权都要回来的,这些年小超受委屈了......”原来他的前妻叫惠芬,会分?这名字起得真有个性,难怪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婚呢。想到这里,朱承远莞尔一笑。又觉得笑容和这种情景不大协调,急忙收敛。孙大叔也觉得在这群年轻人面前吐槽这些有些不恰当,抱歉地笑了笑:“唉,我这是怎么回事,突然说起这个了?不好意思,也许是觉得你们是小超的同学,感觉有些缘分吧......”朱承远连忙补充了句:“孙超现在已经好多了,也不像以前那样唯唯诺诺了,您放心吧。”孙大叔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那就好~”然后又说道:“你们这一代还是很幸福的,能在这样一个漂亮的校园里安安生生地学点东西,交点朋友。我那儿子要是能跟你们一样,我也算是放心了~”朱承远听后一笑,觉得这老大叔还挺健谈的。不过一旁的柳天豪可不赞同这个观点,立马抢过了话头:“大叔,您是光看到我们光鲜的一面,我们受气的那一面您可没看着。幸福?那只是说说梦话而已。咱们这些人哪是学生啊,说得难听点就是奴隶。那些看起来温文儒雅的教授,其实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奴隶主,把咱们剥削得吃干抹净了还要立上‘为人师表’的牌坊......”在这样的场合发表这种议论,即使情商低的朱承远也知道不大合适,可柳天豪还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好像把这里当成了伸冤的公堂,一点停下来的迹象都没有。朱承远连忙拉了拉他,示意他少说几句。柳天豪哪里肯听,像祥林嫂一样,又把今天遇到的糟心事儿重复了一遍。孙大叔只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一点也没有通常中老年人面对年轻人时的居高临下或倚老卖老。听完后幽幽叹息一声,说道:“大家都是年轻人,我也说说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吧。我小时候住得比较偏远,有一次家人给我一些钱,让我去附近的大市镇上买油和盐。我到了镇上,那个眼花缭乱啊,沿街叫卖的各种零食,各种玩具,看得都呆了。最后,我忘了我是来买油和盐的,买了一堆吃的玩的回去,正经的一件没买......”朱承远笑起来:“叔叔,想不到您小时候也有购物狂的潜质啊。我妈就是那样,去逛商场,本来打算好计划好,连清单都列好了,可还是把持不住自己,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没用的。”突然朱承远像是悟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哦,您是想说,不管外界环境如何转换,都要记住自己最初想要的东西......”孙大叔说道:“悟性够高,你应该就是倩倩经常提到的朱承远同学吧,果然像传说中一样聪明啊~”说得朱承远都不好意思起来:“孙姐还在您面前提到过我呢?”二人还准备细聊,柳天豪又开始表达不满了:“哎,你们这些聪明人都听懂了,可还有我这个普通人呢。你们就不能来扶扶贫么?”朱承远看着他摇了摇头,思索片刻,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转化成他能听懂的语言,然后对柳天豪说:“附耳过来~”说完在柳天豪耳边如此这般地低声说了一番,柳天豪的脸色慢慢转忧为喜,一副收获颇丰的样子。
第二天去实验室,发现魏老师早早来到实验室查岗。按说寒假还没过完,春节的余味犹在,大家都没啥做实验弄科研的心思。可迫于实验室严苛的纪律和老板们三令五申的督促,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磨洋工。但不巧的是,魏老师来查岗的时候,孙超正好去上厕所了。魏老师便想当然地认为孙超缺席,在课题组微信群里将孙超狠狠点名申斥了一番。孙超想在群里解释,便发了个‘我在’的表情包。谁知手一滑,竟发成了‘鼓掌’。慌慌张张想要撤回,却已经被魏老师看到了。魏老师认为这是孙超‘目无师长’的铁证——人家在群里被申斥,都是虔诚地认错悔过,这孩子居然还欢呼雀跃,这不是没羞没臊,就是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由不得他解释,在群里把孙超骂了个狗血淋头。孙超顿时惶惶不可终日,想要去找魏老师当面认错,却发现魏老师已不在办公室;想要打电话给魏老师道歉,却几次三番被魏老师直接挂断。此时的孙超焦灼如热锅上的蚂蚁,展开想象的翅膀,仿佛已经看到黯淡下去的前途:得罪老师、被刁难被冷遇、延期毕业、拿不到学位......这一系列的担忧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又让他陷入忧郁和萎靡的状态。朱承远见孙超神情不似往日,又看到了微信群里的风波,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倒也不提今天的不愉快:“我昨天到陵芳轩去了,你爸在那儿。他很关心你的情况,要不今天咱们过去聊聊?”听到这个消息,孙超的眼神瞬间亮了亮,随后又淡下来:“算了吧,今天魏老师这事儿还没完呢,哪有工夫去想别的......”“这话奇怪,老魏这事儿跟你爸有什么关系?”朱承远一笑:“难道老魏不原谅你,你就一辈子不见你爸了?这个老魏何德何能,受得起你这样爱戴?”旁边的罗洁诗听了,也是好奇:“哎,也对哦,我天天听你说你妈怎么教育你,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你爸呢?”不等孙超答话,朱承远就替他说了:“他爸就在陵芳轩,我正劝他们父子相见呢。”转而又对孙超劝道:“我昨天和你爸聊了聊,感觉他这人挺好的,说话和气又有内涵,很有点知心大叔的感觉。你有什么烦心的事跟他聊聊,说不定就不烦了呢。”孙超面露难色:“朱师兄,你是不知道。我妈叫我平时少去找他,这......”朱承远打断了他的话:“这事儿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去找你爸了?你妈在你身上装了监控么?”孙超还想解释,却听罗洁诗也在一边鄙夷地说:“还以为你这两年改了些呢,没想到还是个妈宝。算了算了,朱承远,今天晚上你带我过去引见一下,看看孙爸爸到底有多能聊......你呀,还是好好待在你妈身边做个乖宝宝吧。”听到心目中的女神说了这话,孙超顿感血气上涌,张嘴想要反驳,但嗫嚅着啥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去就去,既然你们都去得,我有什么去不得的~”罗洁诗和朱承远对望一眼,这家伙这么快就上了激将法的套,真是单纯无暇的好孩子~
当三人抵达陵芳轩时,吧台边的孙大叔一眼瞥见久未见面的儿子孙超,眼里满是惊喜的光芒。不过孙超的眼神却是飘忽游移,似乎在躲闪着什么。见到儿子这副表情,孙大叔也明白了什么,强自镇定地过来招呼客人。三人在桌边坐定,罗洁诗忙着点饮料,朱承远便把孙超在实验室遇到的烦恼向孙大叔描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陈词道:“孙超其实就是有点怕那个魏老师,其它都没啥......”旁边的孙超听着急了,打断道:“师兄不是这样的!我才不是怕魏老师呢,我是觉得......觉得自己进实验室这么久,没有办好过一件事,真心觉得自己很没用......”朱承远觉得好笑:“惹老魏不高兴就觉得自己没用?老弟,我得罪的人比你可多得多,那我岂不是更没用?”“不,不是这样的。”孙超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朱师兄会做实验,会出成果,文章也写得好。可我这些都不行,什么成果都出不来,还凭空惹人厌。我觉得自己特别平庸.....”朱承远说:“要是都像你这样想,那我就更不用活了。甭说这个世界上,就说咱们E大,比我能耐,比我会做实验会写文章会出成果的人多了去了,而且人家还情商高,啥场合啥圈子都吃得开混得熟。我跟他们比,我就是个窝囊废。不过我觉得这窝囊废的状态挺好的。你要是像我一样,学着接受了这种状态,这些想法自然没了。”罗洁诗接口道:“跟你有啥好学的?学你没皮没脸没心没肺,成天傻乐?”此时在一边旁听的孙大叔忍不住开口了:“小超,你这位师兄还真是话糙理不糙呢。”孙超的表情有些为难:“这我也知道,可我和朱师兄不一样。我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可能延期毕业,甚至被开除,到时候就......就......”说着说着他的表情越来越惊恐,甚至说不下去了。“到时候就怎么样?”孙大叔和朱承远异口同声地问道。“我妈说,她不会认我这么个没用的......”孙超憋了半天才说出来,几位算是弄明白了。朱承远脱口而出:“难怪你见到老魏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原来不是怕老魏,是怕你妈啊~”但一出口就后悔了:孙超此时满脸无地自容的表情,恨不得钻进地洞里。朱承远正在想如何转圜,孙大叔又开口了:“小超,其实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见他一副卖关子的表情,三人都竖起耳朵细听。
“我得了癌症。”孙大叔语气很平淡。却让三人都吓了一跳。孙超原本满脸的羞愧迅速被震惊取代。但看孙大叔满脸红润笑容可掬,并不像个癌症患者。孙大叔继续补充道:“并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样。不幸中的万幸,我得的是甲状腺癌,恶性程度很低,切除以后基本没什么复发的危险了。”几人这才回转颜色长舒口气。却听孙大叔继续道:“我当时的反应和你们一样,不过,我想得更多的是——如果生命即将终结,我还有什么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管别人的眼光,不顾他人的评价,真正为自己而做的事。对于我,只有到了疾病的关头才会想到这些事。但如果早点考虑这个问题,也许整个人生都会不一样。”他转头看向孙超,恳切地说:“小超,你最想做的是什么?是讨好老师,拿到学位么?还是有别的什么呢?如果你只剩下最后几天的时光,你会把时间花在哪里呢?”这一问仿佛有神奇的魔力,孙超沉默着,犹豫着,嗫嚅着:“我才不想讨好老师呢......那是我妈叫我这么做的......我最想做......”在这关键时候他又卡了壳。孙大叔继续在旁边添了把火,幽幽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希望你在健康的时候就考虑清楚,大胆去做。不要像你爸我这样,生了病才想起来,也许很多事就做不了啦。”孙超的眼神逐渐坚定,突然他站了起来,目光直视罗洁诗:“我......罗洁诗,我想你做我女朋友......跟你在一起,才是我最想做的事。”这样简单粗暴的一句话从孙超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颠覆性。罗洁诗的表情先是略微惊讶,随即平缓下来:“傻瓜,怎么到现在才说这句话。”孙超说完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勇气,不好意思地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别的客人,这才轻松了些。此时朱承远领衔鼓起掌来。孙超讶异地看着他们:“你们......早就看出来了?”朱承远心里想笑,就这小样的心机和演技,想让别人看不出来都不可能啊。脸上却不动声色,假装一本正经地说:“还记得去年你得奖学金时的获奖感言么?你的那个‘她’?也亏得你沉得住气,隔了一年才说出来。”孙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盯着罗洁诗:“那你......这算是答应了?”罗洁诗嘻嘻一笑:“瞧你这副可怜相,好了好了,以后姐罩着你。看实验室里头谁敢欺负你,老魏啥的都不算个事~”孙超顿时觉得压在头顶的乌云瞬间消散一空,笑逐颜开的他转头望向孙大叔:“谢谢.......爸爸。我明白了很多。爸,您的身体没问题吧?”孙大叔也是笑容满面:“这事儿几年前就过去了,只是我让你姐瞒着,没告诉你而已......不过有了这次的一场虚惊,倒是也让我弄明白了什么才是自己最有价值的东西。以前我们都觉得要实现财富自由,时间自由,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好像那才是最值得追求的东西。可你要是去医院住住,看看那里的人情百态,才知道没了健康自由,财富自由时间自由啥也不是。话虽这么说,大多数人却要经历一些不好的事才能领悟到。不过我希望你成为那些聪明的少数人,不要在失去之后才懂得什么最珍贵。”孙超点点头:“我会做到的,我以后也会经常来看望您和姐姐。”罗洁诗故意逗他:“哟,妈宝男不怕麻麻知道以后生气了?”朱承远接口道:“有你这个大姐大在上头罩着,他当然不怕啦~”孙超却一脸认真地说:“不,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我姐活得那么洒脱。从今以后,我也要像她那样,听从内心的召唤,为自己而活。”孙大叔慈爱地看着他,欣慰地笑了。
次日,罗洁诗和孙超就开始毫无顾忌地出双入对了。这样的奇闻自然是极好的八卦素材,惹得实验室众人议论纷纷。魏老师本就为昨天孙超的‘无礼’而恼怒,如今怒气刚平,又有这样的流言蜚语。本来实验室的通则,论文不断硕果累累的学霸们谈恋爱,那是相互交流共同提高,属于鼓励支持的一段佳话;成果寥寥乏善可陈的学渣们谈恋爱,那就是荒废科研不务正业,应该予以批评和训诫。如今连啥成果都没有的孙超也玩起了这一套,还在公开场合卿卿我我,丝毫不注意影响。魏老师顿时起了干涉的冲动。气势汹汹地去了实验室,却见罗洁诗和孙超毫无顾忌地腻在一起看文献。魏老师忽然有些气馁,他想起了罗洁诗那张伶牙俐齿的快嘴。自己要是贸贸然冲过去,被罗洁诗驳个体无完肤,作为一个老师岂非大大的没脸?魏老师自诩为俊杰,非常识时务地叹了口气,假装啥也没看到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