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如意又来寻悟空,教他给花园锄草捉虫。换做往日,悟空自然毫不迟疑便去了,但此时悟空端坐于榻上,莫测高深笑道:“如意师兄,这锄草却是为何?”
如意一怔:“长了草便要除去,否则有碍花卉生长,还问为何?”
悟空反问道:“为何不将那花儿除去,让草儿发展茁壮,亦为美事。”
如意表情匪夷所思:“哪有将花儿除去的,真是荒唐!你若要偷懒,我叫别人去了。”
悟空自榻上下来,施了一礼道:“非是懒惰,只是心中委实不明,请师兄勿怪。这便去,这便去。”
又一日,如字辈的道童如真来寻悟空做事,见悟空正伏在案上摆弄一个形状古怪的器皿,这器皿形如碗状,却是倾斜着,看那姿态,倒上水便要倾倒。
如真不解问道:“这物事装不得水,有何用处?”
悟空笑道:“你道装不得,那便试试。”
他取过水壶,便向这器皿内倒水,水流泻下,这器皿竟逐渐端正了过来。如真有些惊讶,便道:“原来这东西装水才正。”
悟空道:“其实倒也未必。”他一直倒下去,待这器皿将要装满时,一下子倾覆在地,水全洒了。
如真躲闪不及,沾湿了衣襟,叱道:“你知道要洒,还要倒满?”
悟空眨眨眼睛道:“你也该知道的,哪有自满而不翻倒在地的呢?”他想了想,又道:“满盈者,不损何为?”
如真哼了一声,夺步出了屋子,方喊了一句:“快出来锄园修树了!”
如真急匆匆走回正殿,祖师正于正殿中打坐练气,双目微垂。他自知如真进来,亦察觉到如真一脸不豫,沉声问道:“如真,你可知不喜不悲,不怒不嗔何意?”
如真恭敬答道:“弟子知晓。”
“那又为何动了气?”
如真嗫嚅不语,祖师叱道:“孺子难教!”
如真见祖师训斥,忙双膝跪倒道:“都是那猴子欺我。”便道:“祖师,那石猴孙悟空不知哪里弄来一个怪器皿,不装水时,器皿便倾倒,装了水反而渐渐立正了。他再将水注满,那水便洒了我一身,这岂不是诚心故意的?”
祖师道:“这倒也是一种伶俐,些许小事何须在意。”
如真又道:“那猴子还存心气我,说什么‘满盈者,不损何为’。”
祖师开始满不在意,听到“满盈者,不损何为”这一句,不由得跟着默念了几遍,顿觉滋味无穷。当下心中大悦,便教如真退下。
祖师心中盘算,果然造化生长,灵智非比寻常。只是猴性不定,待我再打熬他几月,便授他那无穷大道,才是时机。
悟空这几日挖空心思故弄玄虚,专行些教人摸不到头脑之事,说些高深莫测但又内蕴玄机的话语,洞内弟子初时还去祖师处说说,时日久了,皆道这石猴发了癫症,便也无人理他,便连活计也都不给他分配,悟空更是百无聊赖。
他怎知祖师早已得知他灵智大开,此刻却在熬炼他的猴性,他只顾自己每天抓耳挠腮处心积虑想一些出奇之事,而愈是如此,愈不得其法。
这一晚,悟空彻夜难眠,便行至院中,躺在院中一颗千年柏树下,透过树叶去观看那满天星辰。
这星辰颗颗耀眼,即便天中无月,亦能清晰视物,看得久了,又仿若触手可及,与前世相比有很大不同。
来到此间已有年余,历经几次意料之外的波折,悟空早已“入戏”,也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到来或许能让西游世界有所改变。这改变是大是小还未可知,但至少现在,自己已比原来那猴王早了七八年拜师,一石能激千层浪,谁又知道以后将会怎样呢。
看着满天星斗,悟空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这星,是否也属这个世界的范畴呢?似老君、如来这样的大神通者,能否遨游星空,穿行宇宙呢?待自己学会那筋斗云,说不得定要试试,否则岂不抱憾终身。
想起那筋斗云,悟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祖师啊祖师,你究竟在等什么?俗话说天下没有解不了的难题,最难便是无题。自己揣摩不透祖师的心思,又如何破题,难道非要逼自己行那步险棋不成?
三日后,如意正在后院场地中与众师兄弟讲经论道,忽见悟空自廊门跨入,如意不觉诧异,悟空向来只在前院起居,从未去过他处,今日不知来此为何。
众人知道悟空近日时常作怪,便都默默避开他,唯恐他又出稀奇状况。但只见悟空只自己默默寻到一个角落坐下,静静听众人谈道,一言不发。听了半响之后,悟空眼中留意,心中暗暗吃惊,这些弟子虽与那须菩提祖师一般无二身穿道袍,谈论的却多为佛陀净土,乃是释教的话题。难道,须菩提祖师竟是来自西方世界?
这时,却是一位慧字辈的师兄在为众师弟答疑,一小道童问道:“敢问慧能师兄,诸多道经,我等该读哪本是好呢?”此问暗合许多人心意,大家立时随声附和。
慧能听得此问微微颔首,待众人息声后启唇道:“《楞严经》曾道‘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要问读何经书么,日莲宗只教人读‘妙法莲华经’这五个字;净土的念佛人士只叫人念‘南无阿弥陀佛’,而我门中只有一个字……”
听慧能如此说,众人一片哗然,万种经书都不必读,只需读一字便能成道,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有一个小道童高兴地追问:“师兄,那一个字是什么呀。”
慧能接着道:“这一字便是——”
“空!”接话的却是始终不发一言的孙悟空。
众皆哗然。
如意赶紧将悟空拉到一边:“休得胡说!且听师兄高论。”
悟空微微一笑,再不言语,心道我看你有何高论。
果然慧能脸色变得很是难看,他原本便要说出这个“空”字,却被悟空争了先。既为慧字辈的师兄,自有不凡之处,只见慧能左手抖了抖袍袖,拇指在食指指侧轻轻一捻,道:“这一字,便是——‘无’字。”
悟空噗嗤一笑,这慧能应变倒是蛮快的,那手指一捻的动作,可不正是在找佛珠呢。
慧能听悟空笑声中暗含讥讽之意,心下有些不悦,高声问道:“悟空有何高论?”
悟空便是在等这个机会,站起身道:“高论不敢当,只是昨夜有一怪梦,一个丈六金身的佛陀教我,万般变化,无非一个空字,今日听师兄论道,便情不自禁,顺嘴说了出来,请师兄勿怪。”
悟空说道那‘丈六金身的佛陀’时,仔细查看众人脸色,见小道童尽皆茫然无措的样子,而几个年纪稍长的慧字辈、智字辈师兄脸色大变,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慧能强自镇定住,勉强干笑了两声道:“师弟所言倒也有理,还是向祖师讨教,方有定论。”说罢也不和众人告辞,急匆匆便出去了。紧接着,众道童呼啦啦鱼贯而出,如意走在最后,不明所以然地看了悟空一眼,甩了一下袍袖,也跟了出去。偌大一个后院,只剩悟空一人。
向祖师讨教,恐怕是去报信了吧?悟空心道。看这些道童脸色,他们必定认识如来无疑,这个世界之中,丈六金身的佛陀恐怕也只如来一人,自己这一招便叫做敲山震虎,须菩提祖师纵有再大本事,也寻不到自己真实来历,嘿嘿,自己倒要看看他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