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殇

奚王府再摆家宴, 为新年将来,又为府里连连喜事。

煦带着妾音就,韨与娇鱼, 毅与娇雨, 府里的侧妃众姬妾, 恭恭敬敬迎候奚王夫妻的到来。奚王兴致很高, 霍王妃却神色淡淡, 谈不上多高兴,众人见礼落座。

歌舞升平,酒菜精美, 奚王似乎很高兴,见着瑾雅略显的身孕又高兴地喝一杯。霍王妃仿佛没甚兴致, 见着娇鱼一双姐妹更没兴致。姬妾侧妃们虽心有不忿, 但见着奚王却也打起精神奉承。‘陶侧妃’一病后却见端庄, 眉目轻蹙我见犹怜。

歌女的曲婉转多情,舞姬的舞娇媚多姿, 衣袂飘扬,环佩叮当。奚王满面红光,酒喝得急,只有霍王妃看见,他放在案下的手紧紧地握着一枝淡黄的梅, 指节都泛白了。

陶氏笑着拉上任氏敬酒, 任氏被禁足后也多沉默, 这酒一敬上, 奚王也和颜悦色笑受, 任氏才有些喜色。陶瑞怡得意看一眼角落里的月上,笑了, 月上回她一眼。姬妾纷纷敬献酒水,奚王与霍妃皆面有红晕,轮到世子与世子妃们,不知谁喊一声,该是世子与新妇分别献酒。煦领着弟弟们敬酒后,然后后再轮到了三名新妇。

林音就虽然是妾,但因为煦没有正妻,娇鱼姐妹也不在意这些事情,就没有越过她去,只见那尖细的小脸抬起,月一般的眉,长长的睫毛,宝石一样的眼,睡莲一般的姿态,万种情韵从那周身飘出,一见便知,八分像娇鱼。娇鱼倒影在酒中的模样破碎又团圆,不是不知道音就长得像她,却不曾想亲眼见着,是多么的难堪。煦,她用力握住了酒杯。

音就手里的那杯酒,石榴子一样的红,她捧着酒杯一步步行过去,娇鱼分明看见韨的身形晃动一下又平静,音就将酒高举,娇鱼分明看见连煦也有些不稳,奚王笑着将酒接过,娇鱼惊讶,连奚王也有些情绪夹杂而出,不解。

霍王妃看见,那泛白的指节直接折断了那枝梅花,花落成泥,她还看见,奚王接过酒喝下那嘴角的一丝痛苦,但她扭过了脸吩咐上醒酒汤。

奚王拿捏着酒杯端详片刻,笑着对众人说:“仿佛我老了,不胜酒力,可这酒又不得不受的。”他环顾众人,“这可如何是好?”

“父王身体康健更甚,儿子有心代饮,只怕现下这样子反落了父王笑话。”韨已经喝得满脸红晕,额头冒汗,晕头晕脑地手也哆嗦,众人笑起来,霍王妃忙吩咐送碗醒酒汤给他。

“韨如此也罢了,煦,看你仿佛还有些余力,代我喝下如何!”奚王迷醉的眼转过来去看煦。

“父王莫不是笑话煦?韨在军营久有历练尚且不若父王海量,煦如何比得,父王饶过了吧!”煦煞有其事地摇晃两下,躬身不迭的赔笑不已,众人又一阵讪笑。

奚王笑得最开怀,他喝下那酒去,将杯放下,不巧放在了桌边上,手一晃白玉的杯子摔落在地上。“瞧,可不是本王醉厉害了,鱼儿,你们两姐妹的可免去这酒了。”

娇鱼笑:“父王受了林姐姐的酒,怎的就只欠我姐妹的?莫不是嫌我姐妹愚笨的,酒水也不比林姐姐的好?”说罢与娇雨一同上前献酒。

奚王笑,接过一直喝,众人见他兴致好也多陪几杯。半酣酒宴到中天,奚王喝得尽兴,摇晃着身体离席,霍王妃正待去扶,他却用迷离的眼看她,微微一笑推开那手,“本王,还回自己的院子。鱼儿,”他对娇鱼一点头,“可清减了这许多,父王对不住你。”

娇鱼忙扶住奚王:“父王折煞鱼儿,鱼儿只是尽些儿女本分为父王母妃分忧罢了。”

奚王却拍拍她的手,头一扭扶着侍从踉跄着离去,娇鱼心中一阵不安,却来不及想,忙收手敛衽恭送霍王妃等人,霍王妃却根本不看她,淡淡嘱咐注意瑾雅的身孕,从娇鱼身边款款离去。

奚王的院子,在府里偏僻的深处,奚王一个人静静坐在后院竹林中,雪停了,他的面前是个小小的雪丘,仔细看却是个小小的坟头。

良久奚王才从失神中回醒:“怕是对你不起了。”他慢慢抚上那新立墓碑,融化的雪水仿佛过往的泪水,终于将尘封的一切冲出来,那模糊的碑铭上面刻着:萧余儿之墓。

余儿,别动!你终于不再动了,但是,你要恨我了。

转眼间,天已明,奚王抖抖大氅站起身,一夜风吹得他眉眼起霜,发枯肤凉满脸沧桑,只一夜,奚王真的老去了。他脚步拖沓,身姿佝偻,每一步走得都那么艰辛。 wWW★ тtkan★ ℃O

煦回头:“父王召见,我去去便回,你这身子快回去歇着。”那屋檐下立着的如水女子却仿佛看不够他般久久胶着在他身上留恋不已。

煦只好回身,再次看她,“音就,听话。”林音就这才不舍地回身进屋,待煦走远,她却突然返身出来,依偎在廊柱边,久久地看他离去的方向。

娇鱼的手轻轻抚过那狐狸毛领,软密的触感让她一阵失神。

“鱼儿,你怎么了?”韨自己将衣衫整了整。

“没什么,只是这样冷的天,我就是太怕冷了,总觉得出门一步都会被冻成石头,但你却这样子喜欢。”

“呵,这样冷的天才得好猎物,我也在军营久历弓马,不必担心了。”韨接过弓箭,蹬着鹿皮马靴。行至门口,他看看天转身对娇鱼一笑:“这天就要放晴了,我猎个好皮毛给你,等我回来——叫月上来说故事!”

娇鱼扶门望去,狐领披风奋张着,向远远的雪幕那头飘去,渐渐不见。

“素竹。”娇鱼突然从镜子前转过身来,握着的手松开。

“拿这钥匙,去取了银两来。”她说。

“然后,去请月上先生,要快!”素竹领命而去。

韨,无论怎样,以后便只有你我了,其余的我不想,你,也莫想了。她想起韨看向月上的眼晶亮晶亮,侧耳听故事专注非常,这一次,她不想试了。

“天冷了,多睡会吧。”世子毅温柔的声音混合着檀香,暖暖的让人不禁想睡。

帐子里伸出的手牵扯住那光滑的衣角,“毅,怎不多睡?又是什么非去不可的事?”娇雨的声音慵懒地传出来,象羽毛一样柔软地刷过耳朵。

“你睡着。今日父王兄长们狩猎去,我送送。”毅拍拍她的手,将之放进被子。

“晌午我需陪母妃,你不必起早张罗了。”毅在门口望望天色这样说。

娇雨一下张开眼,看着帐子顶,突然又闭上,“晚上呢?”低低的声音透不过那纱帐,仿佛自己问自己一样。毅早走了,娇雨一歪头,睡。

“什么?人不见?”

“是,都找了,不见人。房里的东西都不少,月上先生常用的一些小物衣裳却不见。”

哼!娇鱼将啪的一声阖上那装银子的匣子。月上果然厉害,竟早走一步,也好。她行至窗下,望着天暗欲雪,不知父王他们是否猎到小兽。她心慌得厉害,一下又想起宴席上韨的异常和煦的慌张,还有,连父王都那样,让人没来由得心里慌落。到底怎么了?一张张脸在娇鱼眼前盘旋,一下子,什么也听不到,只一遍遍慢慢地在回想韨的身形一动,煦的不安便起,父王,他的神色——不对!

不对,什么都不对。

娇鱼突然很紧张,心脏的咚咚声敲得耳膜难受,她开始紧张,不自觉回身低头想,却看见了镜子旁的妆盒上放着张信筏,心里嗡的一声有什么弦崩紧了,她拿过了信。。。

“备轿!不,备车马!要快,要快!”下一刻尖利急迫地声音传出来,惊得打盹的松鼠急急逃窜开,阵阵的雪落下树。

一路疾奔,娇鱼死死抓住车中的扶栏,被那颠簸的路晃得发散钗乱,天已经黑完,路也快看不见,可她仍然喊着:“快!快!”

京中南郊外有片林子是奚王府的猎场,里面养了众多活物供奚王游猎,奚王多年不来,那里的路也多年荒凉难走。

娇鱼的车马却一路飞奔,马匹口鼻喷出白雾大团大团,车夫喉咙沙哑,皮鞭不绝。车爬在蜿蜒的草地,越到了一处山丘的顶部停下,娇鱼下车,看到的是山丘之下一片平坦的雪地,几个营帐扎在那里,有火光和人声,在营帐的后面远远的地方,那漆黑延绵的林子创进了娇鱼的眼。

她跑过去,一会又向林边的泉水石崖急急而行,她很累,却不敢歇。

那信是月上留,娇鱼看到的头一行是:酒中有毒,奚王欲杀子。毒,杀子?林音就的那杯酒?韨或是煦?

那,是——韨!

娇鱼静静立在那里,拂开额前的乱发,石崖下的泉水边,茫茫的雪地上嫣红一片,那中间躺着的人裹着狐狸毛领的披风,不是韨是谁?奚王,与煦站在两边。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脚也不听使唤了,艰涩地跨出两步再无法动弹,为什么?她问,却只有口形发不出声音。奚王看着她,满是愧疚:“鱼儿。”

“那林音就本就是韨棋子,送埋在煦的身边。韨从来是个不甘的人,他想取煦而代良久,我将他远送军营也无力扭转他这妄想。我也曾想他若只是想想也就好。可那日他竟要林音就往那水酒中下毒杀父,再嫁祸兄长。如此不义之徒,我也留不得他了。鱼儿,我终究将你终生误了,父王对不住你。”

奚王惆怅的叹息,转身离去。

娇鱼缓缓跪在韨的身旁,用手摸摸那狐狸毛领,将那披风给韨拉扯好,一滴眼泪流下来。

煦站在那里裹着雪白的大氅,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良久娇鱼抬头,对他挤出一个笑脸,眼泪却流得更凶:“死,便死吧,谁让他从来放不开这不该的念想。”

煦的身形晃了晃,还是没有说话。娇鱼却走过去,抱住了他,“还好不是你,不是”声音已近呢喃,一个抽泣呜咽,她抱着煦哭泣,仿佛好辛苦才找到玩具的孩童,即委屈又欣喜。

他的脸也有了丝红晕,他伸出只手抱住娇鱼,“果然,鱼儿,我真高兴,老天待我也不薄,最后还剩你,我也不怨什么了。”

娇鱼抬头,笑了,“煦,我什么也不要,我们在一起。”

她看见细雪飘满煦的发,如玑如玉的人对她点头绽放出个笑脸,那笑容永远地定格在了他脸上,就这样刻在了她心里。

煦倒下,大氅里血红的衣襟上露出匕首的刀柄。

“林音就本是我派往韨身边之人,韨在幼年时曾对你有几分情愫,是以选了她。我令林音就告知煦,韨要她下毒嫁祸,但煦却令她照做不误,只当不知是韨嫁祸。他竟许诺事成林音就一切依旧不牵连。鱼儿,煦恨我处处严苛他,却不知我以为处处护他不被韨所伤,从来我只想立他为嗣。

“鱼儿,你母亲不愿你做什么王妃。唉,我对你母亲不住。”

头靠在马车壁上的娇鱼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想听,她只觉得一身的力气突然就如同沙漏一样漏了个干净,嗓子干干的,就只想喝水喝大量的水。

林音就再一次出屋子,走到檐下立柱旁,依偎着那柱子失神一般静静看着院门久久不动,良久身后有人道:“请夫人上路。”

她戴上风帽,将披风裹好,一滴眼泪落在雪地里,终究是等不到你回来了,或者,是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天这么凉,她转眼看了看院子,跟着来人走出去。

奚王府噩耗,奚王冬日狩猎,大世子煦误伤其弟韨,韨亡,煦悲而自戕,皇室宗亲闻者唏嘘。

白幡纸钱,祭帐元宝,混着飘飘的雪花,白得令人不忍的一个世界。王府上空的空气都透着死气,压制得人无法提起半分精气神,一夜之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一样绝望。

娇雨扶着失神的娇鱼默默地哭泣,而娇鱼却连眼睛都干涸,奚王摇头,叹气,转身又一口酒,依旧在那小小的坟头前一坐半天,他的身体更加佝偻,眼睛微微眯着,好像看得远又好像看得近,皱纹在眼角延伸出去,却充满了讽刺,哪里还能看得出当年的风采。

远远的屋里瑾雅摸着肚子微微地笑,她年轻无畏的脸上很安静,没有半点情绪。侧妃姬妾们全闭门不出,连下人都寒着脸缩在了不知哪个角落。

酒喝完了,奚王突然想见霍王妃,煦和韨一去他才知道诺大的府邸原来是那么冷清,往日霍幼蕊还能与他平坐着闲话,可连她也沉默了。原来人老了,是很怕孤单的。

奚王想起霍幼蕊嫁来时才十四岁上下,小小的模样活泼灵动,那双眸晶亮地一点也不在乎嫁人般地盯着年已过三十的他,甚至还等得不耐烦地抱着个枕头。那喜烛映照着她双脸通红,但她却连连打瞌睡,他笑,将枕头从她手里抽出来,把她放倒,盖上被子。她的手里竟然还捏着两个枣子,红得很漂亮的两粒枣子,他拿了一粒,塞在自己嘴里,感觉到甜得吓人,但不爱甜食的他竟然吃了下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他决定好好对这个小姑娘,让她一直都这么甜。

新婚夜,他的心头还是只有那一个人,那个叫做言若的,让他在寒冬深夜也要去见一面的人。他一个人回到那个小院子,听那半疯的萧余儿乱歌乱舞,他喝酒,他看着那凌乱的影子想到冬夜里向狰狞着他扑来的重重树影,还有那一室的暖意中绽放的危险笑容,泪水便流下来。

第二日清晨霍幼蕊很高兴,她仿佛不解,但这样的婚姻却与在家并无不同,锦衣玉食依旧,又尊贵更甚,她无须听谁的话,王府里内院中,谁都听她的,这样很快地便如鱼入水,见了奚王也不觉扭捏地笑,倒是与她年纪相仿的煦和韨却局促着。然后,奚王还记得,她一眼看见了还小小儿的毅,才五岁,齿牙咧嘴地躲在奶妈身后,口水都流在胸前的傻样,手里头还捏着枣子,一样红得好看又甜。

奚王看见她把毅当作玩具般拖来搂着,毅叫闹,她塞进一块糕,毅舍不得吐,嚼半天咽下,又闹,她再塞,毅又吃。然毅又闹,眼睛却看着那糕,她抿嘴一笑,不给了。以后奚王从不去她那里歇息,因为毅就爱在她床上吃着糕点入眠,她搂着他睡,象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所有人都赞她贤良。她待这个儿子真是意外的好,遇到这样和善的妻子,他很高兴,也很愿意家事如此。

奚王抬脚进入霍王妃的院子,没有人通报,深夜里只这个连着他正房的小角门还开着,下人丫鬟们都不见,黑灯瞎火的,大约是丧葬事宜太累,下人们都连天劳作,终于受不了开始偷懒了。

他记得新婚那一夜他也是这样踏月而来,多久不见想要去与她说说话,怕冷落她,也是为了正妻的体面,他决定安抚一二。夏夜里连花香都是醉的,更何况他那时也真是醉了,连萧余儿都醉倒在地,根本不理地上有多脏。他有些踉跄地进了霍王妃的房,屋子里都没有守夜服侍的人,他径直进内房,看见她朝外侧卧着,一只手横放在脑袋下,身边的纱被里有些鼓胀,用很奇怪的姿势躺在那里。

他走过去,用手轻轻掀开了那纱帐,一瞬间脑里空白,那是他对霍王妃最震惊的印象和最愉快的回忆。他看见那小小的胖身子弓在那里,紧紧地窝在霍幼蕊的怀里,那么小的孩子就带着微笑当她是一个乳母,满脸愉快地用手勾着她的手臂,脸上红扑扑的,绝不松口的霸道样子十分可爱。看得出,他真的将她当做了自己的母亲,就如他从仆人口里听到的那样,自己的儿子很喜欢这个小母亲,他们相处得很好。

他好象看见那小东西突然长大,变成了伟岸轩朗的大男人,王妃的脸却渐渐变得模糊,然后突然间,他好像又看见了言若只着夏裙,侧卧在那里向他招手而笑,很快又消散不见。他记得那时候他捂住了霍王妃的嘴,扯出了毅,一掀纱被将毅兜头盖上。他把她抱出走入耳房,他看见她惊讶的眼依旧明亮,他俯下身。

那一夜,全是细细碎碎的哭声,她并不是很喜欢他,至少在夫妻之事上,她不愿意将就他。

她哭着说:“王爷,我还未准备好。”

这一准备就准备了好多年,奚王从未勉强她。

幼蕊,你对娇鱼起杀心,我也不怪你了,我不能强求你喜欢所有人。我知道你从来便是贤妻,那么,今夜,你准备好了吗?

奚王站在床头,霍王妃盖着厚厚的锦被,奚王伸出手,仿佛那时的轻柔。

他看见霍王妃依旧那么美丽,而她身边躺着的依旧是毅,依旧如幼时的姿态。

这一次,奚王捂住的是自己的嘴。

他依旧看见了红色,从自己的嘴里冒出来。

倒下,惊动了睡着的人。

毅和慌张的霍幼蕊。

“父王!”“王爷!”

奚王的嘴角不断流着血,他却笑了。

“不,王爷,我,我们,没有。”霍幼蕊慌张地讲不出话。

毅将奚王搬到椅子坐着,仔细看了看,笑了,他回头,恶狠狠地盯住霍幼蕊:“母妃,没有?没有什么?恩?”他一巴掌将霍幼蕊甩回床上。

“父王,你真是老了。”毅低低地笑:“给我娶那丫头,却将母妃这样的美人浪费。瞧,这是娇雨给的药,她还以为我不行。哈哈。”毅拿出颗药服下:“父王,你看着我比你如何?”

“父王,我那杯酒里的东西到如今总算中用了。”

奚王想起来林音就根本没下毒。是呢,原来自己的儿子都是好儿子。他想起来言若的话,你的儿子是比你更好的儿子呢。真是个个都更好,他防也防不住的好。

毅扑向床,抓过霍幼蕊,“毅!不要。”

“住口!”毅咬住了她的唇。

伸手抚摸霍幼蕊的脸,却看见她惊恐慌乱的神色,低头看见,胸口上全是血,从嘴角流出来。他喉咙一动,噗的一声喷出血,落满了一身。

“娇雨!那药?”

毅倒在床上,霍幼蕊哭着要喊人被他阻拦,“幼蕊,莫喊,帮我穿好衣服,叫人知道。”他使劲提了力气凑在她耳边:“幼蕊,那丫头知道了,但我值了。”

“下一世,莫嫁别人。”他的手放开了霍幼蕊的手臂,一切都放开。

“不,毅!”

“王爷,不!不!”霍幼蕊推推毅,又看看奚王,晕在了当场。

天亮,门吱呀一声开了,娇鱼和娇雨,几位管家执事依次立在房门口。

“母妃,是你唤我们来吗?”

没人回答,娇鱼抬头,吓得退后一步,众人抬头,只见浑身是血的霍王妃正坐在房中间,两旁的椅子上分别坐着衣冠齐整却同样满身血的奚王与世子毅。

娇鱼看见霍王妃脸上的笑容很诡异。

腊月十五,奚王与世子毅中毒身亡,乃泽吉国美人瑾雅争宠误杀,霍王妃失心而疯,圣上悲怒患疾,京中纷纷传奚王府受厌咒绝子,未几,奚王府世子妃萧娇鱼、萧娇雨上书言称有孕,立封陈郡王妃,翮郡王妃,若生子继立为奚王。

娇鱼远远看着瑾雅住过的院子冷哼一声,半年多前奚王大丧之后陶氏莫名就殉葬身死,而瑾雅却是她亲自嫁祸送走的。瑾雅,泽吉国美人,美得如蛇似蝎,她也恨着娇鱼姐妹,却还要告诉奚王霍王妃等人要杀娇鱼,那时机找得实在是让奚王勉强来得及安排营救,若不是月上留下的那信点醒,娇鱼却不知原来后面追杀那拨人是她所聘,聪明的女子,却还是得死。

她抚摸着隆起的腹部,何况瑾雅还有身孕,谁也不能与我的孩子争抢,我与煦的孩子。

“娇雨,那便是我们娘亲的墓了。去了大半年了,终究不肯见我们。”

“姐姐,只要有你我便好,就这样活下去。”

娇鱼看了看身后院子里疯癫失神的霍王妃,伸手握住了娇雨的手:“是啊,就这样,你和我,活下去。”

一个红宝戒指放在了娇雨的手中:“如今你是翮郡王妃了,戴着这个吧,”她看一眼那小小的坟头:“是我们娘亲的东西。”

“姐姐,我们回去吧,到我房中喝茶暖暖。”娇雨拉着娇鱼的手撒娇。

“不了,娇雨,别闹。府里太多事。”娇鱼坚决地将娇雨的手拿开,拍拍她:“下次,我一定去,去吧。”娇雨看她一眼点头默默离去。

微微的雨淋在娇鱼的身上,霍王妃的疯言疯语灌进她耳里,越过霍王妃踏进屋里,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林音就——侧头看着她却不能动弹。

娇鱼笑着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隆起的肚子,“孩子,真乖,你要早日出来。”

她起身抬手,亮出了明晃晃的刀,“林音就,这是你应得的。”

血从她身上流下来,湿淋淋的一片,娇鱼附在她耳边道:“煦,他说——他没有,没!有!”手里的刀疯狂的划,血溅一片。

林音就痛苦尖利的声音激起了霍王妃疯狂的哭喊嚎叫,交织在那个小院里久久不散。

雷雨的轰鸣,暗沉的乌云压在头顶,娇雨的哭喊也被埋没。

“姐,姐,救我。”她的手绝望得抓不住娇鱼的衣角。

“娇雨,我的好妹妹,你还是这么去了吧。”娇鱼坐在那里轻松地看着她笑,香炉里的香余烟袅袅。

“为什么,姐姐?”娇雨在床上痛苦的翻滚,血已经淋漓,指甲翻折断裂。

“娇雨,你比谁都早觉察到王妃她们要不利于我,却从不肯说,毅胁迫林音就家人叫她撒谎害煦,也没有告诉我,煦的死有你一份功劳。甚至毅也是你下手杀的,妹妹,你好狠的心肠,知我怀孕,却连我也要毒死,月上的信都写清楚。妹妹,我说过你只要听话便好,我什么都会给你,可你!”

“哈哈哈哈,啊!”娇雨边疼边笑得发抖,“姐姐要教我乞讨一辈子么?需知我也是娘的女儿,不比你差,不,我比你更象她!”她狠狠盯了娇鱼的肚子一眼:“我的孩子一定要承继王爵,我要让他活得风光无比,就连毅也不能挡他的路,更何况你肚子里那个。”

娇鱼伤心地摇头,掩饰不住的悲伤“娇雨,你错了,错了。真的错了。”

她将肚子里的棉花团解下来,“娇雨,怀孕的是林音就,煦的孩子才可以承继王爵。”

娇雨气得两眼血红:“姐姐你骗我!你怎能依靠外人的孩儿?难道我的孩子不是你的亲外甥么,姐姐,杀了林音就,我肚里的孩子就是姐姐的孩子,只要你肯,姐姐,你要我死都行,姐姐!我的孩子才是你的亲人!”

眼泪蜿蜒着从娇鱼脸上流着,她的声音都颤抖:“娇雨,月上先生给你讲娘那些往事,我在里屋。你知道的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你,是娘跟父王的亲生女儿。娘是疯子,却在你我成婚前清明了一刻,她是自尽,只因她绝望着父王那么多年却不懂她情,从没有想到过你是他的亲女,明明你长得像他。父王心里没有她!”

“你与毅的孩子——近里之后不长命。林音就肚子里的孩子本是给你准备的。”娇鱼叹口气:“我们仍是姐妹,孩子如论生下来怎样我都会好好抚养长大。”

娇鱼看见娇雨的眼涣散开,手上那个季希容的红宝戒指与血混成一色,暴雨中的一声惊雷,一个孩儿降生,一条命消失。

“抱出去吧,娇雨生的是个男孩。”娇鱼吩咐。

“林音就生的那孩子呢?”她问。下人们回答她:“洗干净了,奶娘正在喂奶。”

“抱过来给我。”娇鱼吩咐仆人。

夜更深了,昏黄的烛火下,娇鱼轻轻地搂着那个眉目清秀的小婴儿,轻轻地摇着,脸上充满着母爱,仿佛手里搂着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小心翼翼,满心欢喜。

“呵,煦,瞧瞧他多象你,他多可爱,这是我们的孩儿呢。”她的眼里落下一滴眼泪,温柔地拍了拍那孩子,然后静静地望着永远望不穿的黑夜。

夏末,陈郡王妃,翮郡王妃双双产子,依序议立陈郡王妃之子为奚王嗣子,备位王爵。翮郡王妃自毁容貌矢志守节,且子体弱多病,圣上怜悯,封郡王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