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门铃声刺耳,并不悠长。
早日的阳光恰好打进六楼的走廊。老旧的建筑满是油荤与脏东西的味道,坚硬的水泥地板上堆积着废旧的木板,给来者添了不少麻烦。只见一扇贴着倒“福”的门前,站着一位金发的女子。
金发的女人等了两秒,却无人回应。正是早上买菜时,来来往往的大姨老太们纷纷用看稀罕玩意的眼神打量这姑娘:金发,高挑,温良——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穿得干净、得体,那恰到膝盖的白裙子像个艺术分子。
外国人可少见了,但也没那么少见。除了偶尔一两眼余光,她甚至不能让老大爷驻足看上几秒。当然,如果她愿意摘下墨镜,露出极好的容颜的话,也许老大爷们会很高兴的。
但你看,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依旧没有人来应门。这主人家多少是心大,或者耳聋。
于是她又按了一次门铃,又是久久无人应答。
“妹子,你找这家人啊?”一旁半掩着的们冒出了一位大娘的头。大娘头发花白,牙齿也白,眼睛里亮乎乎的。
“嗯……请问他不在家吗?”女人似乎是被大娘的“热情”有些吓到,但很快恢复了从容,把自己的脸转向那沟壑纵横的脸。
“啊不是,他白天都在的,就是不太好叫,我教你——”
大娘整个身子都出来了,身段看着短小精干。只见她走到门前,挤兑开这姑娘,然后把空的手提袋换到左手——
“咚!”震耳欲聋的响声传遍了整个走廊,也连带着吓到了女人。
“咚!”
大娘的右手像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每一次捶门都是神明对众生的质问。
“好啦,他应该是醒啦,我去买菜了啊!”
于是,还没有这姑娘胸口高的大娘阔步离去,自信得像个出阵的将军,留下女人自己讪讪在原地。目送这位可敬的将军进了楼梯口,她又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扯着嗓子问:
“有人吗?”
“来了来了来了——妈的,大早上的……”
嘎吱。
一个结实的男人就出现在了她眼前了:乱糟糟的黑发,清秀而坚毅的脸,高挺的背——还有那令人怀念的死鱼眼。
就好像十年前。
而后,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此间蔓延开来。女人是在怀念,男人是在震惊。
走廊上走过的大爷好奇看了一眼,便绕过女人身后走了。
“……伊莎贝拉……?”
“你还记得我,阿尚……真不错!”
被唤作“伊莎贝拉”的女人自顾自地走进了房间,却看见狭隘的走廊之后那整洁的客厅,以及一张宽阔的沙发。她的神态自然得像是访问臭弟弟家的大姐。
客厅的窗帘拉着,加上房子背光,客厅里只有一点点可怜的环境光,支撑着能见度。
“等等,谁准你进来了?”
“你啊!”她自然地说,自然地走,自然地倒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捋了捋自己的金色长发。她看向沙发右侧的窗帘,那后面溢着光,把窗帘照得透亮。
“什么时候?”男人脸上夹杂着震惊和无奈,却只能跟着伊莎贝拉的步伐走到沙发前,像个受委屈的老好一样弓着腰,摊着手。
“十年前。”
“……诶呦姑奶奶喂,十年前欸!十年!那会我还不住这房子呢!”
“十年前,”伊莎贝拉用食指和中指夹下墨镜,随手甩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十年前,你说,‘我在国都有座老房子,房间多一间。如果以后没有人愿意接纳你,就来我这吧。’”她的眼眸是冰一般透明的幽色,看上去虽然美丽,却也瘆人。
这双危险又迷人的眼睛,戏谑地盯着阿尚那双死鱼眼。
“怎么,台词太二,被自己尬到了?”
“……我不太想承认这点……”阿尚挠了挠自己的头,看起来像是在回忆自己究竟有无说过这话。然而,他越是回忆,有一幕话剧般美好又残酷的场面,便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他举着军刀,却又从她的脖颈上移开。
“你走吧。第二神的印记已经不在你身上,我没有理由杀你。
“如果此后……此后也没有人接受你,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活着。如果如此……我在国都……”
艹!他捂住自己的额头,感到浑身一阵反季节的凉爽,甚至冰冷。阿尚当即跪倒在地,两只脚止不住地抖——太尴尬了!十年过去,天知道为什么他当年说出这般羞耻的话来!
“怎么,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但还不如不想起来……”
“嗨呀,”伊莎贝拉俯下身子,垂下眉眼,“你还说过,你别的不行,但说话算话。”
“别说了……别说了……”
“怎么,不想承担责任么?想不到你是这种背信弃义的男人……”她假惺惺地捂着口,别过头去像是要哭了一样。但阿尚知道,这个女人一滴眼泪都不能信。他站起来,叹了口气:
“嗐……你中文应该很好的吧?‘背信弃义’这四个字可是很重的!换个词行不行?”
“那我不管,反正你得对我负责。”
“我说姐,您别在这里无理取闹好不好……天下这么大,凭您的本事上哪不是去处啊?我这间空房养了别人了,没您的位儿啦!”
伊莎贝拉倒吸一口凉气,做出一副震撼脑髓的样子,瞪大了眼睛,指着阿尚的鼻子:“你……你居然养了别的女人?你忘了我们相处三年的情谊?你忘了你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
“我说停,停。姐啊,当年我在你身上砍了十二刀,刀刀避开要害,还不伤您的脸,这都算是我仁至义尽了……现在好,您非得用这种容易引人误会的说法来败坏我贞洁?还有啊,忘恩负义这词真不是这么用的——再说了,瑞贝卡不是你让我养的?”
“……哦,瑞贝卡?”
伊莎贝拉抬头思索片刻,便想起来自己确实将一个孤儿委托给了他,结果天知道他是自己养着呢?
“……您可算是想起来了,我这一个单身老汉,年仅三十芳龄,拖着个女儿我还嫌累呢,要再添您这么个大头,我可不得累死?”
“可是——”
“叔叔!我回来了!今天学校临时放假——?”
一个穿着标准运动式校服的小女孩出现在客厅口,栗色的头发晃来晃去。
“瑞贝卡?!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等一下,先回房间去,叔叔在谈很严肃的事情……”
然而不等他说完,伊莎贝拉化作一道迅雷,以不及掩耳之势非扑上去,狠狠给了那小女孩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