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曲

『壹』相思深似海,旧事远如天。­

潇湘。柳城。漫山零落的桃花,半帘唯柔的瀑布,溪涧与竹林相映,缀着嶙峋的山石,偶有蔓藤缠绕其间。流水潺潺,抬头仰望,一条独木道赫然凌立于半空,宛如天堑。时而微雨清丽,时而彩虹横翩,那就是乔溪关——乔溪山庄座落的地方,也是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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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第一道曙光透过竹林洒下,欢鸟啼鸣声与汀汀泠的瀑布声一起勾勒出一幅淡声淡色的水墨画。似透未透的雾气里,画中人的身影逐渐清晰,依旧是一袭白衣胜似雪。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提剑起舞,而只是仰头一口口的灌着酒,我知,他又在思念她。从那年执行任务后回到山庄开始,他就变得不一样。原本干干净净的心口,开始悄然,为一个女子盛放。那女子自然不是我。尽管我曾多么热烈的期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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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尘师哥,亦旗门门主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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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了下去,自顾自的喝了一杯后,才缓缓的开口:“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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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许着转身。强压着怨怒不去朝他发泄,因为我明白,若我都不谅解他,乔溪庄内便更无几人与他站在同一条线上。可是落尘师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渴望再见到从前淡定从容、睿智果断的你;也多么渴望再见到你轻唤落微小名时,嘴角露出的亲切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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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亦旗门门主相如武功盖世擅长攻心,却心狠手辣,人称夺命小主。江湖上大大小小各个门派零星分散,各自占地为营,而亦旗门与乔溪山庄两大门派因资力雄厚而雄霸一方。两门势均力敌却互不往来,一直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局面,因而江湖又道:北亦旗,南乔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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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却没想到,相如竟然是一个如此容雅清秀的男子。我很好奇,这样一个羸弱的人,他是如何将一个偌大的门派掌管得井井有条而无半点忤逆。他此次前来,是为了他的妻子杜沛柔。沛柔,人如其名,柔弱多病。在药罐中长大,从小各种名贵药材没间断过,倒也一直相安无事。但三个月前突发的一场染疾,让东西南北的名医郎士都束了手、摇了头。闻言乔溪庄庄主医术举世无双,特亲自前来拜医求术。但被落尘师哥一口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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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主请回吧,师父已于一年前闭关潜修,暂不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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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如欲语,却被一直躲在帷帐背后的我出口打断:“让我去吧。”随即挑帘走了出来,我清楚的看到相如脸色陡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你是何人,你的医术,我凭何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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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微。师父自幼教我医术,虽不似他那般出神入化,倒也学得八**九。而你,除了我,别无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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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摸下颔,似笑非笑:“落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 飞。好名字!我选择,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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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回答,可是落尘却坚决反对。他认为我太小经验尚浅,不宜出庄。我为此开心不已,他这小小的关心,于我已是足够的恩赐。却也,更加坚定了我出庄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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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请放心,我会倾尽全力保障她的安全,她亡,我亦不再。”相如真诚的态度与九鼎诺言让师哥不再坚持。毕竟他也是善良的人,不忍见死不救的悲剧。就这样,我与相如踏上了返回亦旗门的征程。路上,我好奇的问他,为何见到我会有片刻的失神?他笑笑:“很有意思,你与沛柔,生着同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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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那你为何没有将我认作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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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体质虚弱语调温柔,不似你爽朗健康,你的气质是她没有办法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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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半信半疑:“若我治愈好了她,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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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条件?你若治好了她,莫说一条,就是千条百条,我也答应。”他好奇的望向我,似乎想急切的知道一个小丫头会有什么条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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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找到的宛转宫的百花开。”这才是我出庄的真正目的。我要替落尘找到那个,他日思夜想却不得相见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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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讶的望着我:“你也相信她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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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相信,非常非常相信。我想,她一定是因为某些原因而躲在了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可是,她一定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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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尽力替你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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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泪滴千万行,几番愁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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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沛柔我才发现相如没有骗我,我果真与她,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她的眼角多了一颗细细的滴泪痣。她看到我时也是同样惊讶,性灵乖巧,声音酥骨,看了让人忍不住想要疼惜。悬丝诊脉,望闻问切,我发现她的体质不是一般的虚弱,本来只是一般的风寒,却在她体内恶化了五倍不止,加之名贵中药养惯了她,因此一般草药已无用,必须上山采集自行配置。相如说陪我去,我想了一会便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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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必须的草药我都采集了很多,足够她吃到复原,可是天却不逢时的下起了大雨。我们没办法,只得暂时躲到一处破庙避雨。天已黑尽,相如升起一团火,再打来几道野味,算是晚餐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若不是为了沛柔的病,我不会受这苦。我透过火光望着他,对落尘的思念突然排山倒海,十六年来,我竟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想要急切的见到他。见相如正痴痴的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令门主想起沛柔了吧?对不住了,我也生着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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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没回答,随手拾起枯枝拨火。夜色中,噼噼啪啪响起的声音听得人惊心。后来我们竟说起了各自的童年,有趣的,悲伤的,神奇的,深深的吸引着彼此,仿佛是一道说不完的画卷。天不知不觉泛白,我们居然彻谈整整一宿,让彼此距离也增进不少。天放晴,阳光透过隙缝洒下,混合着雨后松软的泥土香,一切静谧而美好。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舍不得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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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配好药材,交待了需注意的事项后,我回到了乔溪。落尘出来迎接我,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是多么眷恋这张脸。情不自禁的跑过去抱住了他,感觉到他身子一僵,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羞涩的离开他,然后冲他傻傻的笑。他被我逗乐了,宠溺的拍了拍我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我说落尘师哥,你以后也像现在这样笑好不好?落微很喜欢很喜欢。他征了半饷,微微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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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里他果真比以前振作了,乔溪庄内都觉得很惊奇也很高兴,他们的大师兄——乔溪山庄未来的掌门人又回来了,也越来越有庄主的范儿了。可是。当相如告诉我们在玄光坊找到花开的时候,他一刻不停毫不犹豫的奔向玄光坊,我才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花开在他心里的位置。我在落尘心里,不及她的千百分之一,百花开于他而言,是永远的冲动,永远的不理智。尽管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可我心里的落寞还是顷刻间氤氲开来,我遏制不住的落下眼泪。半饷突然发现相如还在旁边,我连忙胡乱的擦干眼泪,尴尬的冲他笑。我想我那时的脸一定难看无比,因为相如并没有笑,而是十分严肃的替我擦干眼泪。他说,我们也快去吧,她需要你。我当时我没弄懂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落尘会需要我,他们重逢不就够了吗?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指的是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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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赶到时,花开昏迷不醒,落尘拉着她的手沉溺的看着她,仿佛隔开了整个世界,所有一切都与他无关。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花开。虽然闭着眼,但我仍能从那张白皙清秀的脸上看到惊艳。眉弯微蹙,泪睫于盈,江南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虚传。走近,我听到落尘轻轻的说,这次,绝不再放开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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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尘师哥,让我替她看看吧。”他站开来,我轻轻的替她把脉,内心却毫无思绪。半饷,我起身,他便立马坐下去拉住了她的手,仿佛刚刚分开的这一下是漫长无比的煎熬。我内心又是一阵抽痛。我和相如走出房间,然后轻轻带上门。他们需要的,一定是独处的时间,尤其是这样失而复得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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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前生未有缘,待结来生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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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相如口中,我才得知当年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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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风月堡堡主告示天下:谁若取得风月堡叛徒贺天的首级,便将宝贝麒麟佛舍利拱手送出。想必当时也是被叛徒气极。而麒麟佛舍利,结合一定的稀有珍世加以修炼,不仅延年益寿,更能使功力大增。众多门派蠢蠢欲动,落尘则是受师父之命出庄杀叛徒夺舍利。百花开与他有着同样的目的,本应是对手,可两人却兜兜转转怎样都跳不出爱情的坎,他们出人意料却也理所当然的相爱了。共同凌迟了贺天,花开却将佛舍利推给了落尘,自己两袖清风的回了宫。她原本以为一向疼爱她的宫主不会怪罪她,也会应承下她与落尘的情事,却不料宛转宫宫主大怒,不仅没有原谅她,还向她下了蛊,没有解药,她撑不过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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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连累落尘,她开始有意的激怒落尘,说狠话,做狠事,想着法子逼他离开。可是她却没料到落尘居然是那样一个痴情的男子,无论怎样打击,他都依然不离不弃,她是该庆幸还是忧伤呢?眼看着身体越来越差,她知道该来的总要来,宁愿狠狠的痛他一时,也不要他一辈子都活在刻骨铭心里,因此,她当着他的面,跳下了万丈高的深崖。落尘伸出的手还没来得及将她抓住,就眼睁睁的看着她如纸鸢般下沉。整个世界突然变得静默空旷,那一刻,没有人的心能比他的更痛。他痴痴的呆坐在悬崖边三天三夜,直到二师兄出来寻找,他才失魂落魄的回到乔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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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解蛊的方法吗?三年了,花开的身体已经撑到极致。”相如望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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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径直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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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来到花开的房间,落尘在她床边睡着了,手却依然紧紧与她相握,口中不时轻唤她的名字。我没有叫醒他,在他身上披了件薄纱便离开了。我想了一宿,整晚脑子里都是落尘与花开的故事。像花开这样善良真诚而热烈的女子,是值得人将心交给她的,她不该就此离去。何况。她还承载着我深爱的那个人,深深深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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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蛊的方法其实很简单,用一个致纯致真的处子之女的鲜血制成药丸,定时定量服下,五年后,她便可以痊愈。而此药丸与相思豆混合在一起,将永不腐烂。可惜我没有足够多的鲜血供应五年的解药,但是以她习武之人的体质,却是足以撑到与落尘,白头偕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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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与落尘道别,我知道,陪在他身边一世,也永远成为不了他历史的主流。有些人注定得不到,烧了心白了发也是徒劳。而我,也在与相如的最后独处中,看到了他眼中的丝丝眷恋。尽管我不知道他那迷人的视线是否越过我而延伸向他远在亦旗的柔弱娇妻,但我知道,他们以后再看到彼此心爱的人时,都会意犹未尽的想起我。其实这样之于我,已经够了,还有什么会比让心爱的人记住一辈子更幸福呢?我惊异于自己此刻的安宁,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