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番外之坠茵落溷

他已在这左近市肆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但始终没找见招人做工的地方。

靠坐墙根下,他仰头看了眼青冥之上飘忽的流云,继续啃手里冷硬如石的杂面窝头。

这杂面窝头跟那些富户尝鲜吃的精细面粉制的窝头不同,他拿的是一种劣质杂合面做的窝头,主要由高粱面、地瓜面、黄豆面杂掺而成,由于磨面时并不将高粱壳、地瓜皮、黄豆壳等除去,口感极差,即便是软和时,吞咽下去也硌嗓子,何况如今已硬得能砸死人。

是的,他觉得他的窝头能砸死人。

但即便是这样的窝头也是珍贵的。

至少,它能保证他暂且不被饿死。

今日又是一无所获,这一个冷窝头还要省着吃,否则他不知何时才能再得这样一口果腹的吃食。

其实他自心里也明白,不是那些地方就当真不招工,只是他们不肯招他而已。

如他这般囚首丧面又骨瘦如柴的乞儿,谁肯要呢。

他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气力小,吃得多,给人帮工,人家还觉着是养了个孩子一样。

他适才从一家酒肆出来时,还听得那伙计在后头骂骂咧咧地说:“瞧那寒酸样,纵使白来做差也要不得,保不齐是个手脚不干净的,没的引了贼来。呸,真晦气。”

他咧了咧嘴角。

横竖也不是头一回遭人白眼,他习惯了,倒也不觉什么。

他只发愁他今年入冬后栖身何处。

一个穿了件破夹袄、比他年长三两岁的癞疮头兴冲冲奔来,跟他炫耀不知从何处偷来的黑、白二饼。

那是一种祭孔时常摆的供品,黑饼以荞麦面为之,白饼以白麦面为之,内包蜜糖亦或砂糖,香甜味美,是杂合面窝头根本比不得的,他从前曾吃过一小块,对那滋味念念不忘。

癞疮头见他无动于衷,伸腿来踢他,被他一眼瞪回去。

“你求我,我心里舒爽了,指不定能分你些。”癞疮头等了一回,看他仍无反应,将黑白饼揣进怀里,白他一眼。

“镇日里死人一样,没个人气儿,”癞疮头啐了一口,“假清高。”又见他身上衣衫虽破旧却齐整,咂咂嘴,“这满城的叫花子就属你讲究,也不知讲究个什么劲儿。叫你去劫道儿你也不去,平日里那股横劲儿怎不使在刀刃上……”

癞疮头话未完,就见对面瘦骨伶仃的男孩突然窜起,一拳砸在他面门上。他惊叫一声:“沈六你疯了!你等着!”拔腿就跑。

沈六面无表情坐回去,慢吞吞啃窝头。

他也不知自家名姓,他跟人说他祖上姓沈,家中排行第六,此间的捣子无赖们遂称他沈六。

当然,这都是他信口胡诌的。

择沈姓是因他听说皇帝也姓沈,说排行老六是因觉着六这个数吉利。

他一个连自己爹娘是哪个都不知的野种,怎会知晓自家姓氏排行呢。

但有了沈六这个称呼,他就觉着自己比这帮久惯放刁的邋遢鬼们高贵一些。

沈六不像个正经官名,可这么个寻常的称呼,却能勉强兜住他那可怜的自尊心——虽然他也不知他一个叫花子哪里来的自尊。

这个称呼时刻告诉他,他跟他们这些泥淖里的蠹虫是不同的,他可以清清正正做人。

至少,他是这般认为的。

癞疮头不止一次地撺掇他随他们一道去劫道杀人,甚至还煽惑他去帮拐子拐些女孩儿卖去窑子里。

癞疮头当时蹲在他身前,涎皮看他:“你说你模样生得好,嘴皮子还溜,一日拐个把女娃娃不在话下,届时光是吃回扣就够你填饱肚皮了,这买卖是再好也没有了,你细想想是不是?”

沈六回神,小心将窝头塞入怀中。

这等损阴德的事,他是断不会做的。

……

光阴荏苒,捻指两年匆匆而过。

帝京今年的春日来得格外早,这于过冬成难的破落户们而言,是莫大的惠赐。

沈六已经饿了好几日了,然则这附近的混子头目刀疤张五还要从他身上搜刮油水。

两厢正僵持,一辆七宝香车停在了道旁的点心铺子前。

刀疤张五循声看了须臾,道:“你身上没铜子不打紧,你不是嘴皮子厉害么?去跟那头的少爷小姐讨些钱来也是一样。”

沈六转身就往点心铺子去。

这是一家老字号,只他没银子,寻常也只能路过闻个味。

那个鲜衣女孩出来时,他瞄准时机,佯作被人追击,在即将撞到她身上时,毫不意外地被旁侧的小厮揪住,甩出去老远。

他痛呼连连,那女孩果然循声望来,问他要紧否,他声称肋骨似是断了,女孩惊呼,定要带他寻医。

女孩的哥哥却识破了他的谎言,恼怒之下要将他送官。

他当即在女孩面前跪下,痛哭流涕,表示自己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如此,往后必定痛改前非。

女孩果然又起了恻隐之心,非但阻了她兄长,还给了他十两银子。

他千恩万谢,又管女孩讨了些铜板,揣好了就跑。

他只将铜板给了张五交差,余下的银子仔细封藏了起来。

他长这么大,从没摸过银子。

十两银子,够他吃用十来年了。

真是做梦一样。

他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那位富家小姐心地纯良,好骗得很,方才在她面前那一番作为,全是做戏。

不知何时起,他也开始做起诓人的勾当了。

甚至心性已麻木,行骗时也没甚负疚。

虽说他也还守着些自己的底线,但无论如何,沈六早已不是当年的沈六了。

他无工可做,仅凭乞讨实难果腹。

他想活着。

……

这桩事很快就被沈六抛诸脑后,可不出半年,他又遇见了那个官家千金。

此时的他,通身浴血,气息奄奄。

他藏匿银子的事终究是被张五等人发现了。

非但银钱被抢,还遭了顿毒打。

他重又变得一无所有,饿得狠了,拖着伤痕累累的残躯顺了几个包子,于是又被人追着打。

他本已打算听之任之,死了就不会饿了。

可竟在此时重遇了那个千金小姐。

他重燃生念,故技重施,希望能得她援手。

然而这回不奏效了。

那穿金戴玉的千金小姐竟质问他好手好脚的为何要做鸡鸣狗盗之事。

戾气陡窜,他几乎想掐着她脖子骂她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他爬不起来。

他讥她何不食肉糜,跟她撕破脸,她却突然提出带他回府。

他僵了下,头一次正正经经打量眼前的女孩。

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粉妆玉琢,那奶白雪肌透着淡淡的粉,水嫩娇滑,比他遥遥见过的那些上等玉器更美。

仰视之下,女孩小脸更圆,气鼓鼓的模样,让他禁不住想起他适才偷的那几个包子。

跟她走便跟她走,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

大不了存够银子就溜。

……

女孩是京中高门陆家的五姑娘,他后来辗转打探了才知她名唤听溪。

这名字倒也与她正宜。

她还问了他的名姓,他不想将从前在街面上混的名号道出,只说自己姓沈,她遂为他取名沈安。

这个“安”字自是用以敲打他的。

她将他安置在陆家前院,但前院那帮仆役欺生得很,而陆听溪年岁小,忘性大,要不了多久就会将他抛诸脑后。

他若想在陆家安生待下去,就必须做些什么。

这日,陆听溪从外头回来,他正被两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小厮拳打脚踢。甫一瞧见陆听溪,他就挣扎着起身,奔命似地冲到她跟前求助。

陆听溪问明事由,奇道:“你先前不是与我说,你还跟野狗争过食吗?养了这么些时日,你该更壮健些才是,怎连两个跟你年岁相仿的小厮都打不过?”

他一顿,倒是未曾想到陆听溪小小年纪还能想得这么深。

他低眉:“姑娘此前数度教诲我,要与人为善,我总是铭记在心的,况……况且,我不想给姑娘添麻烦……我本以为他们会适可而止,谁想到愈加过分,我只好来寻姑娘求援。”

一侧有小厮呼喝:“什么‘我’不‘我’的,不知尊卑!”

陆听溪小手一摆,道了句“没事”,转向沈安:“你既是我带回来的,又求到我跟前,我自会帮你。”

她吩咐管事几句,回过头来:“往后有事,你可以差人来知会我。若是哪一日不想留在此处,也知会我一声,咱们再来辩一辩,看你究竟能否靠着正经活计养活自己,如何?”

他满口答应,又对她再三申谢。

待陆听溪走远,他背过身去,一张脸立等阴下。

一个涉世未深的千金大小姐而已,镇日只会想当然。

天真。

她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他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执意抱守初心的沈六,他年齿虽幼,然一颗心早就被炎凉世态磋磨得疮痍满目。

陆听溪虽给了他活计跟落脚处,但他并不感激她。

陆听溪带他回来的初衷,不过是在赌一口气,大约轸恤之心也是有的,但他不愿深想。

他最厌旁人同情他、怜悯他。

若非眼下留在陆家利大于弊,他一早就溜了。

陆家下人工钱出奇得多,终于,他克勤克俭,存下五两银子。

他都盘算好了,在陆家待到十五六的年岁,那时节他应当已蓄了五十两银子了,正可走人,横竖他也没签卖身契。届时他离开顺天府,做些小买卖,凭他的机敏,说不得用不了多久,就能身家万贯。

但很快,他的盘算落了空。

他的银子被偷了,他知道是那个叫阿达的小厮干的,但阿达非但不承认,还反诬他贼喊捉贼。

趁他落单,阿达纠集了一帮杂役,将他围而困之,先是讥嘲他的出身,说他不知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才让姑娘留用了他,又怒诘他领的工钱为何是旁人几倍高,分明他也没另出力气。

他愣了下。

他先前一直以为陆家家下人等都是那样多的工钱,原来不是。

原来只有他是格外多的。

怪不得素日领工钱时,总是最后一个才轮到他,他一直以为是依照资历来的亦或管事瞧不起他。

怪不得管事交代他莫跟旁人提及工钱。

“说不出来了?”阿达捋臂揎拳,猥-琐一笑,“若非你毛都没长齐,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出卖色相,做了管事的契弟……瞧你生得这一副好皮囊,哥儿几个今日将你教训一顿,再卖到保安州的南风馆去做小倌儿,想来能捞不少好处……”

沈安一脚踹在阿达裆部,阿达即刻杀猪似地嚎了起来,直着声驱策一众手下抓了他往死里打。

沈安拼尽全力逃命,不知怎的,竟是一路闯入了垂花门,冲着物华院而去。

事出突然,众人措手不及,在物华院门前,他才被拦下。

阿达等人追来,声称沈安手脚不干净,偷了他的银钱。物华院的掌事嬷嬷满面嫌恶,命阿达等人将沈安拖走。

阿达等人不敢在内院动手,预备将沈安拖出二门后就地打死,恰逢陆听溪写生回来。

“你们做甚?”

阿达强忍裆下的剧痛,谄笑着将适才在管事嬷嬷跟前说的话复述一番。

陆听溪扭头望向沈安:“是你干的吗?”

“不是。”沈安低垂眉目,将来龙去脉说了一说。

陆听溪点头,回身命人将阿达等人绑了。

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沈安更是全然怔住。

阿达跪地哭求:“姑娘怎能信他,他可是叫花子出身,早先就染了通身的市井混子习气,偷鸡盗狗之事没少干,如今窃了小人的银钱再反咬一口也是常事……”

“那我问你,沈安偷了你多少银子?”

阿达忙道:“五两,人赃并获……”

“我听闻你嗜酒赌钱,还提前跟管事支过好几回工钱,你有五两银子吗?”

阿达哑口无言,被几个家丁拖走时,仍不明白陆听溪怎会知晓他嗜酒赌钱的事。

陆听溪欲回物华院,沈安终是禁不住叫住她,问她为何信他。

所有人都宁肯相信赌徒阿达也不信他,为何她信他。

“我觉着你应当不会蠢到一面过着有吃有喝的日子,一面重操旧业,至若阿达的事,我是凑巧听来的。”

沈安缄默须臾,问是不是她帮他提了工钱。

陆听溪嘟嘴,小声嘀咕:“居然被发现了……对呀,是我,怎么啦?”

她嗓音生来甜糯,沈安忽觉心下一角软得要化开。

陆听溪挠头。

她当初在沈安面前放出豪言壮语,但细问了才知原来前院的小厮工钱并不高。她觉着要让沈安低头承认自己先前驳斥她那番话是错的,就要以高薪俸堵他的嘴,这便悄悄交代管事多支工钱于沈安,横竖陆家也不缺那点银钱。

见沈安难得露了笑,她顺势道:“瞧见了吗?人不能做坏事,否则余生可能都要活在旁人的猜疑与白眼里。”

沈安笑道:“记下了。”

……

沈安改了筹划,他忽然不想走了。

他略施苦肉计,让陆听溪将他调到了陆修业身边做书童。

但这还不够,他想念书,他想科考。

他设计让陆听溪发现他在读书上的天分,不待他再做什么,陆听溪已经主动去跟陆文瑞夫妇两个帮他要来了去陆家族学里念书的机会。

他天赋踔绝,虽则开蒙晚,但勤学苦练之下,很快就在一众世家子弟里崭露锋芒,族学里的先生对他的态度也由最初的排斥转为激赏。

正当他踌躇满志时,一日下学,他被一众子弟堵截在一条死胡同里。

为首之人是陆听溪的三婶孟氏的儿子陆修川。

陆修川资质寻常,又一心只盼着倚靠陆家的恤荫谋差事,念书上头并不如何用功,只在父祖跟先生们面前做做样子。陆家族学里先前并无天分非凡的学生,倒也不显陆修川的懈怠,如今他冒头之后,就愈加显出以陆修川为首的一众子弟的无能。

尤其每逢考业,陆修川等人与他的差距就格外明显,先生们总是更番夸他,而后训斥陆修川等人的蠢钝惰怠。

一来二去,就连陆家几位尊长也开始拿他跟众人做比对,敲打那些不爱念书的少爷们。

陆修川等人这就记恨于他。

他自认也是个不肯示弱的阴狠性子,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是明白的,当下就要翻墙跑走,可陆修川有心算无心,将四下里的路全部堵死,又命几个陆家的旁支子弟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陆修川身边小厮端来一个径长尺余的铜盆搁到他面前,他抬眼一看,内中竟是密密麻麻、尚在蠕动的蛆虫。

陆修川迫他吞下去。

“你不是万事喜欢冒尖?先生不是总夸你天资独绝?吃了这些,想来能更聪明些,横竖你生来命贱,本就是个阴沟里寻食的叫花子,说不得先前也去茅厕里吞过蛆呢。”陆修川扬声大笑。

他望定陆修川不断戳着他额头的那根手指,目光阴厉。

有朝一日,若得时机,他必剁之。

陆修川最重什么,他便亲手毁夺。

他要让陆修川跌进泥里,再翻不得身。

被牢牢按在地上的少年眼神阴鸷,凛凛砭骨,陆修川对上的一瞬竟浑身一颤。

这少年也不过十一二的年岁,骨子里竟就透出一股阴戾狠劲,居然比他手下那帮家丁更要凶恶。

陆修川心里忽然发虚,正逢此时,族学里两位先生的车驾经过,他怕被先生瞧见这一幕回头告诉他父亲,恶狠狠威胁沈安回去后不得乱说,匆匆领着一众人等遁逃。

沈安缓缓从地上站起,盯着陆修川离去的方向看了少刻,眸中尽是霾色。

……

沈安发现自己在与陆听溪相处时,越发不能平心静气。

尤其当谢思言、江廓之流在场时。

他想让这些人统统离陆听溪远远的,他甚至不愿看到陆听溪跟任何一个除他之外的男人说话,否则心底的暴戾之气便几要抑控不住地涌喷而出。

于是他开始时不常地在陆听溪面前给谢思言上眼药。

于是他又接连使计,暗中毁了陆听溪两桩婚事。

于是他开始有目的有计划地接近陆听溪。

他的举动初显成效,陆听溪愈加厌恶谢思言,并坚信谢思言是拿她当对头的,陆文瑞夫妇两个也不再为陆听溪拣选亲事。

只是有一条,陆听溪年幼不开窍,对他至多只是类似于玩伴之属的情分,没半分男女之情的意思。

他起初焦躁,后头倒渐渐宽心。

陆听溪对他无意,对旁人更无意,他近水楼台先得月,比谁都更占先机。

他所要做的,只是设法娶到陆听溪。

是了,他已不知自何时开始,对陆听溪生了情,并冒出了娶她的狂妄念头。

这念头若搁在他与她初识时,几可谓无法可想的,毕竟两人的悬殊出身亘在那里。

但如今他开了蒙,先生还说他若赴考秋闱必中举,他觉着他的前程一片坦途。等他考得鼎元,打马游街之后,就到陆文瑞夫妇跟前提亲。

他虽出身寒微,但若得殿魁,想来陆文瑞夫妇多半不会直言推拒,至少能仔细考量,只要不当场驳回,他就能想法子转圜。

至于陆听溪那边,她向来乖顺,婚事上也多半肯听父母的排布,横竖她也不懂什么雪月风花,她不厌恶他,这便足够了,待日后成婚,他好生引她开窍便是。

他的设想十分完满,然则很快,偶然经着的一桩事,如冷雨霜雹兜头浇下,将他泼醒。

他无意间听得了陆文瑞夫妇的私谈。

“虽说大德断言淘淘十五之前不能定亲,但咱们也不能当真一毫也不留意。”叶氏道。

“留意有甚用处,亲事又暂定不下来。”陆文瑞道。

“怎没用处?淘淘将来的夫婿至少当是如齐家公子那样的,江廓那等的都差了些。你以为京中这等适龄子弟一抓一把,跟拣白菜似的?总还是要做些筹备的。”

“夫人此言在理,万一届时有那不知地厚天高的狂徒上门来说亲,也是桩糟心事。京中那些根基浅的新贵也不可归入考量之列,光是经营人脉这一条,这种二等仕宦之家都不知要花多少年才能及得上那些世代簪缨的勋门。至少要跟陆家门户相当。”

“很是——你再问问沈安的意思,看他究竟为何不肯做咱们义子。若能收得沈安做义子,将来修业说不得还能多个帮衬。若能连着他的婚事也一并由咱们定下,是最好的——我前些日子跟别家太太闲话时,留意到她娘家一个远房表小姐,品貌端方,就是家道差了些,配沈安倒正好,赶明儿我去探探沈安的口风……”

……

后头的话,沈安并没继续听下去。

他愀然离开。回了自己的小院子,他缓步踏入卧房,在穿衣镜前立了迂久。

镜中少年眉目宛然,风神隽秀,然眉目之间那股才积酝出的风发意气却已没了影踪。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为何至今才懂呢。

他势单力孤,没有宗族护持,他纵再是竭尽所能往上爬,在那些阀阅巨室面前,也永远微不足道。

将来即便他拿了殿魁,自从六品开始做起,没有奥援,做到三品的六部堂官要多久呢,跻身三公三孤又要多久呢?

不,兴许终他一生都不上不下地熬着。

三年一度的殿试,中式者二三百之数,又有多少能真正跃升权贵之列呢?所谓寒门贵子,要真正破除与高门子弟的壁垒,至少须昌隆三代。

可他等不了,也等不起。

叶氏竟已开始为他物色亲事了。在她心里,他就只配娶一个破落户。这似也没甚不对,他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说不得破落户还瞧不上他。

可他那隐微的自尊心又开始作祟了。

明知自己身处何位,明知这般结果也算情理之中,但真正面对时,仍是止不住地抗拒,止不住地愤怒。

他虽知谢思言也过得不易,但多数时候还是忍不住妒忌他。

他若有那等出身,一早就来求娶陆听溪了。

沈安深吸一口气,不断自我安抚。

先莫气馁,陆听溪婚事未定,他还有机会。

……

宽慰终究只能是宽慰,沈安越是想寻找出他有望娶到陆听溪的依据,就越是被泼冷水。

他虽仍旧照常往族学里去,但心境已然在不知觉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娶不到陆听溪了——这个认知被无限放大,一个疯狂的念头逐渐在他心底成形。

谢思言南下赴抱璞之前,特特来寻了他。

谢思言眼望日暮黄昏下的林峦山丘,语极讥诮:“你觉着江廓没用,你瞧不起倚赖祖荫的陆修川,可不论是江廓还是陆修川,都是你所万万及不上的。说不得陆大人跟叶夫人宁肯将听溪嫁与江廓,也不肯嫁与你。”

“你保障不了听溪的生计,你总不至于认为让她吃饱穿暖便算是养她了吧?你可知她素日一身寻常的穿戴值多少银钱?你可知她案头一方砚台值多少银钱?若你娶了她,婚后却仕途不顺,你当何如?是枉法贪墨,还是让她作画、做绣活贴补家用?”

沈安无言可对。

他对谢思言厌极妒极,但不得不承认,他这番说辞话糙理不糙。

于是他更坚定了心底那个疯狂的念头。

他开始着手筹备。

他将自己的余暇尽数利用起来,坐馆教书,代职书办,代笔书信……所有能想到的兼差,他都担了一份,镇日从早忙到晚,旁人瞧见披星戴月晚归的他,总要揶揄几句,说他这样劳心拼命,是为了攒钱娶媳妇。

他并不解释,众人以为他这是默认,久而久之就传了开去,最后甚至传到了陆听溪耳中。

陆听溪有一回在陆修业的书房里与他偶遇,还含笑跟他说,若是瞧上了哪家姑娘,可以请她母亲帮他议亲,他成婚之时,她会随个大红封当新婚贺礼。

她回身往外行去,他突然叫住她。

“姑娘,”他听到自己虚声开口,“姑娘可还记得当初将我带回府的情形?”

陆听溪诧异,问他缘何有此一问,他略敛眸,让她先答。

“日久年深,”陆听溪摇头,“记得不甚明晰了。”

“那姑娘是否有朝一日会将沈安这个人全然忘记?”

陆听溪道:“除非是朝夕相对的家人,否则一人断不能保证将另一人铭记终生的呀。”

他突然郑而重之道:“但我会将姑娘铭记在心,终身不忘。”

陆听溪挠头,腼腆笑笑:“我当年带你回来多少有些赌气的意思,其实也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那若易位处之,姑娘站在我的立场之上,又是否会将当年收留之恩铭记终生?”

“这是自然,”陆听溪道,“再造之恩不可忘,何况我最怕亏欠人情。”

沈安淡笑,在陆听溪不解的目光中轻声道:“这便好。”

……

沈安因在童生试中一举摘得小三元,声名大噪。

正旦前,他出门采买了不少年货,众人见了总不免打趣,说他这是预备将挑灯苦读累瘦的肉都补回来,但他却全无玩笑之心。

这将是他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他想吃些好的。

平素不舍得吃用的,这回都买了个遍。

但也还是计算着开销的,他攒的那些银钱另有用途。

他裹着前年做的靛蓝夹棉绒衣,穿梭于京师的三街六巷。

此前已做好了筹备,他将燕京有名的古董铺子罗列成单,一家一家寻去。

从晨光熹微到暝色四合,他比来选去,最终在其中一家布设豪奢的老字号门前驻足。

店内伙计见他穿得寒酸,张口驱赶,他面无表情缓步入内,让伙计将摆在高处的一枚和田玉佩取来。

伙计嗤笑:“你这眼光倒毒得很,那玉佩可是古玉,久经盘玩,上头的包浆都是顶好的,沁色亦是珍奇,少说也要五百两银子,你买得起?”

沈安攥了攥腰间悬着的茄袋。

他不肯领受陆听溪的额外施舍,推拒了她的好意,工钱上头早就没了优待,后头虽做了陆修业的伴读,比先前薪俸高些,可在这些烧钱的古玩面前,终究还是显得寒碜。

他这么些年节衣缩食咬牙攒下的薪俸,加上他早出晚归做多份兼差赚得的银钱,统共也不过二百来两。

伙计打量面前的少年。

容姿俊逸,稚气未脱,身量修拔,纵裹着几层冬衣,也掩不住身形的清瘦。

轻蔑之色愈甚,伙计正欲赶他出去,就听少年清冷的嗓音响起:“可有做旧的赝品?最好带沁色,有些年份的。”

……

从铺子里出来时,已近夜禁。

沈安折返陆府的路上,碰见了癞疮头。

当年就又懒又馋的小混子,如今已成了枯瘦的酒鬼,尚未近前就有一股挟了酸臭体味的冲天酒气弥散开来。

沈安眉头紧拢,满面厌嫌之色。

癞疮头见他要走,飞快挡了他去路。

“老子才挪地儿几年,你就发达了?瞧你现下人模狗样的,混出头了啊!听张五说那个拿了小三元的沈安就是你?沈六啊沈六,你可真行,我先前竟没瞧出你还有这等本事,照你这势头,将来岂非举人老爷也做得?”

癞疮头絮絮说着他这些年的遭际。

当年沈六偷人包子被打个半死,后又被富户家的小姐少爷带了去,这事他是知晓的。

他以为沈六必死无疑,怕牵累自家,遂离了京,转去京师周边州县讨生活。中间先后跟了几个地痞头子做了几年杀人越货的勾当,得来的不义之财也被他挥霍在了赌场、酒肆跟窑子里。

他出外见了一番世面,开始不满足于那些下等地方,他也想去那些带雅间的酒楼里喝酒,也想去那种姑娘肤白水灵的楚馆青楼里享受,于是他仍嫌来钱慢,重回了京城。

谁知跟几个旧相识闲话时,惊闻沈六竟成了秀才了,还镇日跟高门大户的少爷们出入朱门大宅。

一干人等都想找沈六捞些油水,但沈六的狠厉性子他们是知晓的,如今又有了靠山,没人敢来触霉头。恰逢他今日在赌场败光了余钱,借酒壮胆,想碰碰运气。

沈安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步履踉跄的酒徒。

若非当年陆听溪将他带回陆家,他而今会是什么光景呢?会不会也跟癞疮头一般模样?

嗜酒,赌钱,杀人劫财,不劳而食,烂到根里。

除却不去逛窑子,余下的占个十足十。

更莫说识字念书了。

他从前就觉着那等皮肉交易的地方肮脏污秽,他曾站在门外冷眼看过内中秽乱不堪的情形,那劣质脂粉的气味令他作呕,那艳俗的妆容他更是一眼也不想多瞧。他一直不明白癞疮头他们为何如此热衷于此。

他从前就想,他即便独身终生也不会狎妓。

癞疮头见沈安径自走开,并不理会他,忙缀行其后。

“你不借银子与我也不打紧,说说你是如何入的贵人的眼也成……”

他好话说尽,却见沈安根本无动于衷。

“那富家小姐莫不是看上你了?你瞅你生得白白净净的……”他忽而猥-琐笑道,“那官家千金是何模样?是不是嫩得能掐出水来?你有没有弄她一弄……”

话未落音,适才还只管往前行路的沈安忽地顿步,一脚踹开说到兴头上的癞疮头,又一步上前,狠狠踏在他胸口上。

“滚远些,”沈安目光如刃,盛怒之下生生踩断了癞疮头的两根肋骨,“再对她这样秽语相向,我割了你的舌头!”

癞疮头疼得面色煞白,满头沁汗,然潮涌而来的恐惧已令他忘却了胸口的剧痛。

沈安立在明暗之间,一半面孔浸在昏晦天光里,一半面孔全然隐入暗影中,双目幽芒凛凛,睥睨盯视时,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噬喉啖肉的嗜血凶兽。

一股阴风自袖口钻入,砭骨得冷。

癞疮头战栗不止。

眼前这个不过十六七的少年,竟是比他见过的那些混迹市井多年的亡命之徒更要阴狠。

当年沈安被刀疤张五欺压时,都不曾如此,如今竟因着个女人暴怒至此。

莫非当真要做赘婿了?

……

回到自己那逼仄的小书房,沈安将门窗掩好,把个尺余长的锦盒搁到书案上。

内中装的是他适才从古董铺子里买来的一枚玉璧。

玉璧以秋葵黄玉石为之,出廓形制,透雕蟠螭,色泽柔润,澄潭水苍沁色。这玉璧虽只是仿古之作,沁色是匠人做上去的,但出廓玉璧本身工艺考究,乃璧中珍品,况玉石质地上佳,他散尽二百两买来,觉着值当得很。

买不起真正的古玉,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个仿品。

不过这玉璧原本就有些年头,说是他自小的随身之物,不会露馅儿。

对着灯下玉璧看了须臾,沈安轻抚玉石上柔润包浆:“这么些年,我都没送过姑娘什么礼物,这玉璧权当一份心意,姑娘千万仔细存好。”

“都道睹物思人,姑娘将来瞧见这玉璧,就能想起有个名唤沈安的人,曾因保全姑娘而丢了性命,是不是?”

他举动轻柔,嗓音煦缓,仿佛指腹所触并非一枚玉璧,而是心上之人的睡颜。

……

每至佳节,沈安都极度躁闷。

他伶仃一人,一无亲眷,这都不打紧,横竖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

他的烦躁之处在于陆听溪每逢年节都要与诸亲百眷碰面,而他不想让她去见她那些表兄们。

陆家老太爷一时兴起,在后花园办了场诗会,考校众人学问,陆修业没甚底气,遂将沈安带去,随时准备求援。

诗会过半,沈安依着陆修业先前的交代,暗中给了他几回提示,数度帮他解围。

陆修业感激之余,难免舒悦,瞥见斜对面陆修川不忿的注视,得意一笑,又略侧身,悄声对陪坐的沈安道:“淘淘眼光真好,当年还好将你带了回来,若非有你帮衬,我这些年都不知要多挨多少责罚。”

沈安不仅才占八斗、机悟无双,还披肝沥胆,对他们兄妹忠心不二。他听闻不少子弟或以财相贿,或以势相挟,欲令沈安代做课业,沈安一贯严词推拒。有几个跟他们不对付的,还想从沈安这里打探大房的底细,沈安也从来不畏,只字不言。

可但凡他们兄妹的吩咐,沈安贯来有求必应,任劳任怨。

陆修业如今对沈安的信重已越过了贴身伺候的那几个小厮。他觉着让沈安做他义弟也是一桩美事,奈何沈安本人不肯点头。

他后头也听闻了陆修川为难沈安的事,虽不知详情,但陆修川其人什么德性他再清楚不过,大致能想见必定做得十分过分。他告诉沈安,他已去知会了三叔,让他好生管教自己儿子,让沈安不必担心陆修川往后再寻他麻烦。

沈安只淡声应了下,兀自斟酒。

若非看在陆听溪的面上,他根本不会理会陆修业这些杂七杂八的破事。

陆修业受罚与否,大房如何,这些与他何干。

他只关心陆听溪。

他这些年性情虽有所改易,但骨子里的冷漠自私从未变过。

在许多年前,他也曾试图做个高风峻节之人。

可他所处的境地并不允许,于是他变了,即便后来遇到了温柔良善之人,也再变不回最初的模样。

诗会将阑,沈安借故离席。

他脑际盈满陆听溪,心浮气躁,就近去四下里散心。

路过一处抱厦,门扉虚掩,一抹娇丽的红令他顿步。

几乎出于本能,他踅身而入。

紫檀西番莲纹的束腰半圆桌边,一少女侧趴而眠。

正是陆听溪。

沈安瞬时屏息。

少女一身宝相蔷薇的海棠红妆花缎琵琶袖袄裙,纤弱娇娆,酣睡正浓,莹透玉肌透了一抹薄醉似的淡粉,不知是被屋内兰麝氛氲的暖意染出的,还是被衣上娇色映出的。

此间燃有地龙,又置熏炉,纵敞了道门缝也没将小姑娘冻醒。

沈安鬼使神差地掩了槅扇,轻踏灯影,行至陆听溪身畔,俯身探手。

指尖流连于玉脂柔泽,勾勒少女面颊轮廓。

满室兰气如春,鼻尖一点甜润温黁化开,瞬入腑脏,激得他通身血脉躁动四起。

他已到了知人事的年岁,他清晰地知晓这股躁动并非源自于阴阳和合的欲念,而是发酵于心底极端疯狂的占有欲。

稍一用力,他蓦地扣住少女精巧下颌,眸色幽沉。

他不止一次地动过将陆听溪藏起的念头。他甚至一度开始着手筹划。

他要带她远走京师,去到一个谁也不识得他们的地方,安顿下来。陆听溪愿意接纳他最好,若她不愿,他就将她囚起来。倘她仍试图逃离,他兴许会打断她的腿。

如此一来,她就永不能离开他。

这念头疯狂而卑劣,可但凡想到她有朝一日要嫁与旁的男人,要跟旁的男人朝夕相对、耳鬓厮磨,他就止不住地焦躁。

百蚁噬心一样。

然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下不去手,他怎舍得当真伤害她呢。

只要一想到她会用憎恶的眼神看他,他就惶遽无措。

舍不得对她下手,那他便杀掉自己好了。

让她终生都记得他。

纵使她成婚生子,心底也永永远远记着他的好。

依她的性子,他只要成为那个她无法偿情的恩人,他的心愿就能得遂。

为着多一分保障,也为着变相送她一份礼,他还准备了那枚玉璧。将来只要她瞧见那枚玉璧,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他。

在她心底,他将变得无可取代。

少年低眉凝睇安睡灯下的少女,一双黧黑眼眸迸出奇异辉光。

风急霜重的岁末冬夜里,少年环臂于少女身侧。

唯恐她倏然醒来,少年不敢紧拥,竟忽然没了适才掌住她下巴的勇气。

他抱得很轻,就好似守住那不能言说的隐微心思一样小心。

……

上元之后,春意渐浓。

离别的日子也到了。

这日出门前,沈安瞧见陆听溪往马车上拎食盒,顺口询问内中装着什么。

“蜂糕、枣泥山药糕……还有黑、白二饼。”

陆听溪掀开食盒,往他跟前递来:“要吃吗?我从前没吃过这种祭孔的黑白饼,偶然尝了口,滋味意外的好,就让厨下做了些。”

陆听溪看他不语,以为他想吃却不好意思直言,命丫鬟递去。

“拿去吃吧,好生补补。你身兼几份差事,”陆听溪瞄了眼陆修业,“我哥哥还时常麻烦你指点他课业,下回你若没闲空,就不必理会他了。”

陆修业惊呼回身:“说什么呢?我是不是你嫡亲的哥哥?”

兄妹两个拌起嘴来,沈安却笑不出来。

他紧攥花梨木食盒上微曲的木柄,掌心汗湿。

他其实曾有个荒唐的、自我宽慰的念头。

说不定,他是哪个权贵的后裔。

甚至,兴许他本该是王爷呢。

若当真如此,他跟陆听溪完全能够成就眷属。

可他的身世不可考,也并没甚权贵找上门来与他厮认。

朔风扫过,单薄清瘦的少年提了食盒,沉默走开。

……

利刃刺入胸膛的那一刻,沈安双目空茫一瞬。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包括这场刺杀。

以救命之恩换得陆听溪终身铭记这个决定也是一早就在心里生根的,前前后后筹备的工夫不可谓不长。

可临了,总还是难免不舍。

却并非激烈澎湃的汹汹情潮,而是静水深流的平缓。

那些深镌入骨的爱恨忧惧,那些低入尘埃的痴心妄念,那些惶惶不安的日日夜夜,都将在这一刻终结。

戛然而止,无疾而终。

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将那枚出廓透雕蟠螭玉璧托付于陆听溪,告诉她那是他自小的随身之物,许是他父母给他的信物,请她代为保管,并嘱除非寻见他父母,否则不可转于旁人。

被满目鲜血吓懵的陆听溪郑重应下。

他知小姑娘这般态度便表明他的计划成了。

什么信物,什么寻亲,全是假的。

她永远等不来他的父母,所以她会终生存着他给的物件。

真好。

……

大抵是因了他的执念过深,竟得以死后转生。

这回他终于不是那个微如蓬草的沈六,他成了王孙。

可造化终究也仍是不在他这边。

他忘却了前尘旧事。

不能娶得所爱,他要这荣华何用。

但前次用过的路数已不可复用,陆听溪早已因着他先前所为厌了他,他已不是当年陆听溪眼中的沈安。

陆听溪的信任是他最大的筹码,但这筹码最后荡然无存。

他知道谢思言一直都想置他于死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换作是他,也会如此。

大祀天地之前,他去见了齐正斌。

他嘱咐齐正斌留用米氏,他知晓陆听溪其时已有了身孕。

“表妹有孕了?谢阁老跟表妹都不知的事,殿下怎知?”齐正斌难得露出惊诧之色。

他见齐正斌眼神微妙,知他想到了歪处,曼声道:“听溪与我说话时,总是恹恹,我起初以为是她厌我所致,后头才想到了孕珠上头。”

“那万一她确乎只是厌恶殿下才会如此呢?”

“我差了个官姥姥去暗中给她评了脉,错不了。听溪产期在明年七月,届时若有意外,谢思言必来寻你,你即刻将米氏带去。”

他有些不耐。

若非事关陆听溪的清誉,他断不会费口舌解释这许多。

齐正斌奇道:“殿下不日就要登基,嘱我这些做甚?”

“孤说了,孤对那个位置没兴致,”他冷睨齐正斌,“孤此番来,还要提醒你一事——无论之后出了什么事端,无论谢思言来问你什么,你都最好管好你的嘴。”言讫,拂袖而去。

天知道他是怀揣怎样的心境提及陆听溪有孕这桩事的。

齐正斌现下不懂他最后那番话的含义,但他不必细讲。

等谢思言来这里套问他的生死下落时,齐正斌自会明白。

……

他在唳鹤峰死遁后,开始不断给陆听溪写遗书。

都是重复的字句,他也不知自己誊写了多少份。

这些遗书,他会以不同的途径送到陆听溪手上。

他知道此前藉由淳寂之手交于陆听溪的那封遗书,她定没细看。

可他就是要她看,哪怕他实则并没写什么紧要之事。

她怎能不看呢,他辛辛苦苦写了许久的。

他不管她看罢是撕毁还是焚掉,他只要她看。

他的字迹愈加潦草,他心浮气躁,他觉着自己濒罹失心疯。

他坠崖后,谢思言果然不信他已死,但他猜不出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其实很简单。

唳鹤峰的那处山崖中间横伸了一丛粗枝,他提早寻来匠人在旁侧凿了个半人高的洞穴,他坠下后只要抓住枝杈,借势钻入洞穴,顺手砍了粗枝,等谢思言那帮手下离开,他就能脱身。

这法子风险极大,一旦失败便会殒命。但他不在意。

齐正斌熟知那附近山林地形,他不想让齐正斌将他的脱身之策透给谢思言。

但后头疯狂誊写遗书时,他忽而也不甚在意了。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谢思言知他下落又如何,至多不过再来杀他。

他怕死么?

……

立在自己的坟茔前,他当真生出一种往生今世扭曲错叠之感。

沈六,沈安,沈惟钦,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目光触及坟前瓷碟内的黑白二饼,他忍不住想,陆听溪将之摆在他坟前时,心境是如何的呢?大抵对他的厌恶更深了一层吧。

积雪的郊野格外安谧些,他隐隐听到了谢思言的话,他知道他借故离开是要引他现身。

如今他就立在此处,等着他与陆听溪折返。

他只等一盏茶的工夫,二人不回,他便走。

全凭天意。

看云惊日出,踏雪忆平生。

他后来时常想起当年四处漂泊流落的岁月。

那个捧着冷窝头寓目苍穹的沈六,寻不见差事,四处遭人白眼,却依旧对未来满怀希冀。

那是他过得最纯粹的一段时光,不知前路凶险,只是固执地认为境况总会转好。

他踏实上进,他洁清不洿,他独清独醒,凭什么不会过好?

但他还是被运命狠狠掴了一掌。

他开始堕落,他认为自己一生就要这样浑浑噩噩度过。

可陆听溪出现了。

她天真不知他疾苦,但她给了他栖身之所,给了他差事,甚至给了他念书的机会。

她告诉他要端正做人,告诉他只要发奋,就能出人头地。

这些道理他从前就懂,但从她口中说出,就是格外不同。

为了留在陆家,他不知忍下了多少屈辱。

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只要登临科举极峰,就能娶得陆听溪。

因着心存信念,就连被孟氏母子当众羞辱,他也能泰然待之。

然而终究不过一场空罢了。

《梁书》有云,“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同人不同命,大致谓此。

然因果何在,谁人又知。

即便他当真做了王爷,也仍是要重蹈前生覆辙。

他用两世去爱一人,无果反成仇。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但若当真不逢倾城色,又如何得见世间花明柳媚,如何尝得辗转反侧、乍见欣喜的苦与甜?

他的生死祸福,他的喜怒哀惧,皆系于一人之身。

他不过是陆听溪的浮生过客,陆听溪却是他的整个世界。

后悔么?

当然不。

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

听着李佳薇的《煎熬》和《大火》码的这篇番外,忽然想去KTV飙高音了~

那枚玉璧跟沈安的身世没有半毛钱关系,那不过是沈安设的一个局。

虽然充满算计,但情是真的。

他的出身与经历,注定了他要罔顾一切地去爱。

我知道有男配党存在,在男配党看来,这文大概是BE,哈哈哈~

坠茵落溷(hùn)——茵:茵席、垫褥;溷:粪坑。花朵飘落,有的坠在席垫上,有的落在粪坑里。比喻境遇的不同,取决于偶然的机遇。这个词有多个写法,前文里也出现过,都是一个意思。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梁书·儒林传·范缜传》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白居易《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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