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一愣, 为难道:“姑娘这般, 奴婢无法跟太太交代, 却不知姑娘要如何跟太太回话?”
陆听溪想了想,道:“就说我晨起头晕,大抵是昨晚受了凉, 想在家中歇息。”
丫鬟应是, 领命去了。
檀香满心困惑,她方才瞥见那书筒里装的是两幅画, 虽未瞧清画的甚,但姑娘为何看了两幅画就突然改了主意?那上头好似并没字。
她兀自困惑,忽听姑娘吩咐道:“去命厨下做一锅烧猪头, 多放大料和油酱,要入味儿些, 猪头肉也要煮得烂烂的,煮得皮脱骨化最好。煮好之后, 切好了装盘, 再拌一碟子蘸料,一并送来。”
檀香更懵了,姑娘早起明明吃了几块点心垫肚子, 怎生又饿了, 还要吃烧猪头?
等闲杂人等皆散去, 陆听溪又拿出那两幅画看了半日, 轻哼一声。
第一张画是说她笨, 第二张画是警告她离齐正斌远点。
将相和, 蔺相如与廉颇,一文一武,合在一处,是谓“斌”。
她总还是觉得齐家人来得突兀,既然谢思言也这般提醒,那她索性连着阮氏的邀约也一道推了便是,横竖她原本也不怎么想去。
只她先前只顾对着猪头发馋,如今想想倒觉得有点气。
竟然用个傻笑的猪头讥她!
好气!
陆听溪思来想去,还是气不过,提笔画了一只被猪坐扁的螃蟹。想了一想,又在螃蟹的嘴旁画了几圈白沫,再画成翻白眼的模样,末了又添了两撇胡须。
寥寥数笔,一只被猪坐扁的翻白眼老螃蟹形象跃然纸上。
左右端视,终于满意,她将这幅大作装入书筒封妥。
谢思言瞧见了,大约会气死。
少女深觉自己扳回一局,将书筒送出,心满意足转回屋内去睡回笼觉,顺道等她的烧猪头。
谢思言收到陆听溪的画时,正给谢宗临写回信。
谢宗临从抱璞书院山长那里得知他这几个月都没去抱璞,连发数封信逼问缘由,他觉着他若是再不回一封信,他父亲怕是会告上个把月的假,千里迢迢跑来武昌抓他。
他正思忖着如何措辞,见杨顺递来书筒,认出是自己先前送出去的那个,知是回信,以为是小姑娘那边出了什么事端,飞快拆开,却发现是一幅画。
画上那只口吐白沫的老螃蟹显然是在暗喻他。
他对着那画看了半晌,忽地勾唇一笑。
兔毫笔在手中一转,他提腕在那坐在螃蟹身上得意洋洋翘着蹄子的猪脸上加了几道皱纹,又在留白处题了两行字。
挥毫间龙蛇飞动,鸾漂凤泊。
确认无误,他将这幅画重新折起,塞入书筒,又另放了一张字条,让杨顺再传回扬州。
等将给父亲的回信也送出,谢思言踱步到窗边,对着外间明月出神。
他甫一到武昌就去见了楚王。楚王对他态度很是客气,但说的话却并不客气。
楚王与他说,他最好不要再纠缠于他母亲的事,逝者已矣,他何必执着。他与楚王不欢而散,却也并未离开武昌府。楚王先前就欲以郭淮引他过去,后头见他不肯再来楚王府,故技重施,他却未再理会。
谢思言无声冷笑。
宗室里面,如今惟楚王与宁王两支势强,其中尤以楚王威望最高。那帮孱弱已久的宗室被官僚弹压了上百年,而今全盯着楚王这头,指望着楚王府牵头,帮宗室翻身。
官僚集体权大势汹,自国朝立国以来势头就始终如日中天,可谓根深叶茂,尤其文官,做至顶端可凌驾于皇权之上。宗室却因身份敏感,始终受弹压,积弱已久,与官僚相比,简直不堪为敌手。
宗室如今适逢契机,少不得暗暗摩拳擦掌。只是其他支系的亲王前头被削得厉害,也就是楚王一系晦迹韬光,实力尚存。
但那又如何,宗室前面百来年被弹压,后面百来年,或者更久,依旧会被官僚死死压制。想翻身?痴人说梦。
楚王现下将希望都寄托在沈惟钦身上,沈惟钦的一举一动也备受瞩目,他倒要看看,沈惟钦能不能翻出花儿来。
他盘桓武昌这段时日,仍是在查母亲之事,虽则查到了不少秘辛,但因着缺失了部分肯綮,一时间尚无法连缀起来。
他打算再在武昌府多留一月,若还是没甚结果,他便暂离,回扬州去。
沈惟钦回到楚王府后,交了差,转回头又要往庙里去,却被楚王派人押了过去。
楚王一瞧见他的人,脸色即刻阴沉下来:“你还有脸回来!我交代你办的差事呢?”
沈惟钦道:“孙儿已办妥了。”
“办妥了?!那陆家小姐呢?”
“孙儿把人放了。”
楚王眼角一抽:“放了?!瞧见美人哭求,不忍心了?”
“她没求我,是我自己决意放了她。”
楚王瞧见孙儿古井无波的面色,忽觉脑壳疼。
他先前对这个孙儿未多在意,后头却也慢慢摸清了他的脾性。摆出眼前这副德行,多半是揣着“我意已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心思。
莫看闷声不吭,其实倔得很。
他是实在不懂孙儿为何会对一个官家小姐迷恋至此。他见过的那些官家小姐无一不是行不回首、笑不掀唇,尤其见了他们这些天潢贵胄,更是拘谨。他此番叫孙儿将那陆家小姐带来,除却想让孙儿跟陆家那边来个了断,也是想看看那陆家小姐究竟是何模样,怎就把他这孙儿迷成了这样。
若他孙儿实在放她不下,等回头局势稳定,他做主让孙儿纳了她做个侧室也不是不可,称了孙儿的心,他也就安生了——陆家虽是显贵高门,但囿于情势,陆家女不适合做未来的楚王妃,做个侧室倒还可。
可没想到,他孙儿竟在得手之后,又将人放了。
这表明他根本狠不下心去,表明他还想给自己留后路。
楚王觉着自己若想多活几年,就不能再就此事问下去。于是他缓了一缓,转了话头:“你这几日莫乱跑,王府有客要来。”又不禁蹙眉,他孙儿一个大男人天天往庙里跑,也不知是要做甚。
沈惟钦径直道:“孙儿还有要紧事,没空见陶家人。”
楚王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被他气得两眼一翻厥过去:“什么要紧事能比你的婚事更要紧!”
“金刚寺的主持今日开坛讲禅论道,孙儿还要赶着去听。”沈惟钦言罢,拂袖而去。
他尚未迈出楚王的书房,就听身后“嘭”的一声巨响,大抵是楚王盛怒之下砸了锦屏一类的物什。
他连脚步也未停一下,只手里紧捏着那个破损的护身符,一径去了。
陆听溪觉得谢思言会被她的画气得不轻,却没想到不过一日的光景,那书筒竟又传了回来。她好奇之下,飞快拆了书筒查看。
但见她的画又被送了回来,只是上头多了两行遒逸丰筋的行草——
想骑我就直言。
听溪妹妹竟连我们暮年时的相处光景都已预想好。
她一愣,仔细一看,发现她先前画的那只眉清目秀的猪竟被他添上了几道皱纹。
她对着那幅画翻个白眼,随即目光又落在第一行字上。
什么叫“想骑我就直言”?她怎觉着这话另有深意?
不过她下意识就觉得谢少爷写的不会是什么正经话,也不好将之拿去向旁人请教。
又抓耳挠腮想了半日,仍是毫无头绪,她只好暂将画收起。打算将书筒也连带收起的时候,她发现里面还附了一张小字条。
字条上只有两句话——想我时捉一只螃蟹,待我回去数蟹。
陆听溪嘴角微撇。
想太多,她才不想他。
不过这家伙倒是提醒她了,而今正是蟹肥之季。
她要让厨房做几只麻辣小螃蟹,再来一只清蒸螃蟹,一只芙蓉螃蟹,再配上一碟蘸料……
想想这些,又饿了。
阮氏在陆家这边住了几日,便回了宁津,齐正斌也跟着一道离开。
陆听溪其实觉着她这表姨人倒还不错,只是因着先前议亲不成,总还是难免尴尬。后来谢思言那样提醒她,她就打算跟齐家人保持距离。
回头想想,她眼下对于谢思言的信任已经快跟她爹娘齐平了。
她知道谢思言留在武昌府应是仍在查探他母亲的事,迟迟未有相关书信传来,大约是还没有什么结果。她心里总还是惦记着此事。静候谢思言音讯期间,她出了几趟门。
她来扬州之后,结交了几个住在附近的官家千金,重阳节时还一道出去登高赏菊。入秋之后,日渐凉爽,她倒也更乐意出门走动。
这日,她随一众女眷去城外的三阳河畔放纸鸢。忽然平地狂风乍起,她的纸鸢被刮到了相去颇远的一处密林。她带了檀香一道去捡纸鸢。
许是因着树高林密,她一路寻到纸鸢坠落之处,却未瞧见纸鸢的踪影。正欲折回,忽闻得一阵断续的男人声音隐隐传来。这林子再往里便不好走了,来人又走的是她的来路,她不想跟对方撞上,当下反应过来,一把拉了檀香,示意她噤声。两人匿身躲入灌木丛后。
人声近了,她辨出是齐正斌的声音,目光微动。
齐正斌并没离开扬州?
“魏国公世子此前来宁津时,我见过他一回,确是个不好相与的,”齐正斌道,“我听闻魏国公世子而今仍在武昌府滞留,大抵是有甚事未了。魏国公世子与楚世孙似也是相识的,陶姑娘届时不知会否遇上。若真遇着了,陶姑娘不失了礼数便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魏国公世子虽然脾气大,但也不至于不通情理。”
跟着,一抹低柔的女声响起:“多谢相告。那不知还有什么要留意的?”
齐正斌语气里多了一丝不耐:“旁的我也知晓不多。楚王世孙沈惟钦其人,我也不甚了解。楚王既属意你嫁与沈惟钦,那想来你到了武昌后,楚王会事先差人让你预备着。倘那王世孙当真有什么忌讳,大约也会告诉你。”
那女声轻叹一声,似有些羞赧:“我自得知要去楚王府拜会,就总心下惴惴,唯恐出了岔子。不过其实,齐哥哥……”
“请陶小姐注意措辞。”
陆听溪默默扶额。
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灌木丛外,齐正斌扫了眼面前垂头叹息的女人,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暗笑。
这女人容貌不算顶好,家世倒还尚可,能得楚王青眼,大抵是因了她在外的贤名与陶家跟宗室的亲厚。沈惟钦看不看得上她,他不知,但他是早就受够了这个女人。
“我……我还想再打探一件事——我隐约听闻楚王世孙对一女子极是迷恋,却不知是哪家姑娘?我若能帮上世孙的忙,倒愿意一试,我愿跟那姑娘效法娥皇女英……”
她一语未完,就听齐正斌忽道:“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