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重新画一幅吧,我想看你画。”顾为经温声请求。
“好吧好吧,既然你那么希望姑娘露一手,那就画给你看好了。”蔻蔻弯下腰,把阿旺放到了地下。
“乖乖趴好。”
蔻蔻用手掌拍拍猫猫的脑袋。
她走过去,取出水彩纸,用胶带把它的四边固定在画板之上。
“我给你换一点新的纸吧?以后就不用这么麻烦了。”顾为经在旁边提出建议。
他能看出,这些水彩纸都进行过裱纸的处理。
也就是新纸一张张被完全浸泡在水中,等待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后,取出来用海绵挤出其中的水分,再将它裱好晾干。
经过这样预处理的纸,其中的植物纤维已经充分的吸过一遍水了。
等再次被画笔涂抹水彩颜料的时候,裱过的纸便不会因为被浸泡而发皱变形。
水彩纸通过制作工艺和单位面积的纸张重量,来区分品质等级,还有冷压、热压,粗纹、细纹,东方纸,日本纸之类的细微品类差别。
越重的纸,保持水份和颜料的能力越好,纸张结构越坚固,售价也卖的越贵。
理论上。
如果画家使用一平方米重达一斤多的那类精品纸,比如造纸工匠用过滤后无酸棉浆和定纸框做出的那些出厂时带着天然毛边的640g以上等级纯手工纸,就可以完全省去裱纸晾干,像绷油画布一样,拉伸画纸的工作。
拿来直接就画。
无论是平整度,吸水性,还是纸张的形变程度,都会表现的非常出色。
大画家基本用的都是这种,在练习时可以正反双面使用,甚至画的不满意,冲洗后复用也行。
但价格也同样出色。
640g的手工纸,A4纸那么大的一张大概就要一美元到几美元不等。
它相当于普通300g重的圆网仿手工工艺纸的十倍,或者一大本上百张由制纸机器将纸浆压缩成的190g等级的工业流水线纸的价格的总和。
后者的缺点在于。
机械压制下,纸张纤维会形成严重的分层,这是压缩纸的物理特性,再厚的纸张也无法完全掩盖这一特性。
它的结构强度较差,保持时间长了,纸张会发黄变脆。
画出来的颜料也会层因此次不清。
当样。
这种“较差”和“不清”是相对而言的。
也没到不能接受的地步。
水彩纸就是水彩纸。
无需讳言,那些十张就要一百刀的法国或者德国产的“造纸仙人”手工纸,未必是纯粹的智商税。
但反映到最终画家绘画的表现效果上,肯定远远没有在价格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夸张。
价值十美元的纸与价值两美分的纸,几百倍的差价下,确实会有极为明显的差别。
但和单张卖十美分的纸比较起来。
没准仅仅只是最终的作品稍微显得更有光泽度那么一两分而已。
要和价值一美元的纸放在一起,其中的差别,非专业人士就已经几乎完全分辨不出来了。
贵的纸主要体现在使用方便,有的买回来每张纸都会配一个单独的硬质背板,直接给你四面封胶处理好了,画家什么都不用想,什么准备都不用做,只需要画画就行了。
它提供的是情绪价值。
美术行业就这样。
一分钱一分货,三分钱两分货,十分钱三分货。
越往上走,边际效应表现的越明显。
除非像曾经的顾为经那样,遗传了老顾同学开画廊的优良基因,抠门抠到妈妈都不认识,在网上卖画时连水彩纸都不用,直接拿最廉价的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素描纸滥竽充数的画彩铅,才会被伊莲娜小姐认为是职业态度不行。
在镜头前给拖出来啪啪啪的骑头鞭笞。
喷的狗血淋头。
顾为经手工宽裕了以后,在绘画工具上,倒是不再吝啬那三瓜两早,用的全是比较好的。
蔻蔻的这些纸张,都是最便宜的那类。
“用不着用不着,酒井小姐前几天也说过让我可以随便用她的画具,但什么水平配什么纸啦,我都替以前那些被我上课时闲的无聊拿去画小人,迭纸船的好纸们哭泣,它们死的真冤枉啊。”蔻蔻做了个鬼脸,“姐姐我现在可是要在招生面试会上走‘清苦感人’流呢!我身上的裙子才几千缅币,拿出来随便一张画纸,就比我的衣服还贵。”
她白了顾为经一眼:“嗬,咱也不能真把人家招生老师,纯当傻冒忽悠呢,对吧?”
蔻蔻现在可会勤俭持家了。
人家画纸都没嫌弃自己画的差呢,她也就别嫌弃人家画纸用起来麻烦了。
啰啰啰。
直接开画。
蔻蔻坐在老槐树旁。
她把画板倾斜的抱在自己的怀中,简单的在画纸上打了个底稿,然后把水彩笔先在肥皂泡沫水里浸一下,再让笔尖蘸上调色盘里的留白液。
留白液和涂改液的样子有些类似,它们都是白色发亮的化学液体,由留白胶掺水稀释而成。
水彩和油画不同。
水彩的液体颜料会在纸面上自由的流淌,而颜料透光性很好,无法通过遮盖罩染用上层的颜料来完全遮盖下层的颜料。
尤其是在用浅色遮盖深色的时候。
无论你怎么涂,下层的色彩都将会顽强的透过上层的笔触被观众所看见。
所以水彩画在画下层的远景、后景的时候,需要将作品前景的主要景物先空出来,保持绝对的干燥和留白。
相当于刷墙的时候,在墙上贴了块布上去,保证布面覆盖的部分不会被笔刷沾到。
顾为经以前画水彩的时候。
留白液使用的较少。
一来,瓦特尔老师的那幅《博物馆岛》,所有景物都已经画完了,他的最后一层罩染本来就是应该画在底层的颜料上,用来刻画加深整幅画的主体的氛围感,无需再考虑留白相关的问题。
二来。
留白液只是一个辅助绘画的手段。
它并不是水彩留白所必须的。
如果处理的不够细心的话,清理留白液时容易把四周的底色一并清理的斑驳褪色。
水彩技法中还有胶带留白,蜡笔留白,彩铅留白,洗涤法留白等诸多替代方式。
这些留白方式各有各的优势。
对于技法足够优秀的水彩大师来说,画水彩就像拼拼图。
他们在动笔之前,每一块区域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色调冷暖,就已然非常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了。
大师可以精准的用画笔切割出绘画主体和周围环境之间的空间界限。
从外到内。
从远景到前景。
一笔一画,不借助任何外在的辅助工具。
他们用一支画笔,好似雕刻一朵从四周向中心逐渐绽开的鲜花一样,用“负形法”的空间切割,来完全代替死板留白的效果,从而创作出更加精致生动的作品。
这些对蔻蔻2级入门水准的水彩技法来说,要求就太高了。
蔻蔻小姐以前在学校里,就不是个勤勉的好学生。
但蔻蔻聪明就聪明在,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面对校招会的老师,她清楚以自己在国际高中摸鱼混日子的成绩,突出她是又穷又聪明还上镜的小姑娘——“招我,招我,招我!老娘就是那种可以印在明年多元化招生宣传册上的那款哈,超可爱!”的人设要比作品集的用纸更重要。
而面对手中的画纸。
她也一点不做作。
还是那句话。
她这水平还没有到能用技法跟画纸讲道理的地步呢,能走捷径的地方,蔻蔻小姐绝对不矫情。
刷刷刷。
她三下两下,就把在绘画时,前景中任何可能被不受控制流淌的颜料污染的部分,都在画板上用留白液给糊上了——也就是怀里的那只猫。
在作品视觉关系中。
《自画像》里女孩怀里抱着的那只大猫,是最靠“前”,位置关系最为靠近观众的景物。
“这猫像不像阿旺?”
蔻蔻指着画纸上被留白液涂的像粽子一样的猫咪,一呲牙。
她开始给画面上起色来。
顾为经坐在旁边慢慢的观察。
蔻蔻已经来孤儿院,在酒井胜子的指导下,在院子里画了快一个月的画了。
这段时间,每当他从楼上那个小画室的窗户旁往外面望的时候,频频能看到蔻蔻或站或坐在画板画架旁的身影。
但他意识到。
自己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的在身边看着蔻蔻一笔一画的画画。
她用笔的风格,一如蔻蔻自己。
干爽,轻快。
技法的好坏先放到一边,但落笔绝不犹豫。
不拖沓,不拖泥带水。
一笔便是一笔,一画就是一画。
蔻蔻画画的习惯和顾为经与酒井胜子都不太相同。
她不会频繁的在各种尺寸的平头笔、榛形笔、圆头笔、毛笔之间做复杂细腻的切换。
她采取的是对水彩新手较为友好的干画法。
除了偶尔会拿起小号的拉线笔,处理一些长而细的勾线以外,几乎就是用一根四分之一英寸的常用4号水彩笔,从头画到尾。
笔刷轻轻的一拉。
便是青墨一样的天,模糊的日头,淡淡的云。
女孩站在天空之下,眉眼纤细的像是用蜡纸拓上去的一样。
顾为经注意到,蔻蔻没有按照标准的色轮法或者三原色的配置模式,来布置自己的调色盘。
但她很喜欢用透明度高,扩散性强的颜料。
所有的笔触画在水彩纸上,都清清淡淡,透亮却明媚。
他之前看蔻蔻在画板上留下的《自画像》的时候,便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用笔特色。
此刻在对方身边看着她做画。
无疑又一次加深了这种感受。
蔻蔻画的是水彩,但笔尖和画纸刮擦所留下的痕迹,却更近似于影印的版画。
受限于水彩技法和用笔的熟练程度。
她笔下的肌理并不算精细,却在干画法中,画出了水泼般的清新气质。
人在画画。
人在画中。
像是圆月下的草原,草原上的湖泊,湖泊涟漪里的月光。
蔻蔻画这幅抱猫的少女时,嘴里习惯性的哼哼着调子。
顾为经对音乐的涉列程度远远不及她这样从小练习跳舞,泡在旋律声里长大的妹子。
这一次。
他没有能听出蔻蔻在唱什么歌。
甚至他都没有听懂蔻蔻嘴里哼的歌是否有任何歌词。
那好像就是一首完全由不同节拍的“喵”和“喵呜”组成的赋格音乐。
“喵喵喵”的声音在她轻声的哼哼中追走,像是一群在追逐打闹着的猫。
“喵。”
阿旺在旁边极力的伸着脖子,竖着耳朵,脑袋跟着蔻蔻的“喵喵”歌一晃晃的,仿佛在困惑中想要搞清楚,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
顾为经在旁边看着蔻蔻画画,听着她哼歌。
一言不发。
刚刚蔻蔻抱着猫,在树边向他讲述演员的梦想,演员的颓丧的时候。
顾为经有片刻,以为他抓住了剧院猫的影子。
确实不差。
那只名叫“格斯”的猫的形象,在蔻蔻的叙述里,变得前所未有的丰满了起来。
它活在了顾为经的心中。
此时此刻,它还正坐在他心里的那片罗马方城的废墟之中,用爪子跟随着晚祷的颂经声,敲打着哲人王的青铜塑像呢。
格斯活了过来。
但是那并不是蔻蔻。
亦或说,那不是完整的蔻蔻。
那份萧瑟和悲伤是属于蔻蔻妈妈的,他只是在一瞬间,在女儿的眉眼之间,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蔻蔻是什么样子呢?
她有母亲的萧瑟,有父亲的威严,她是后妈面前的主心骨,同学们心中广受欢迎的拉拉队长……
她并非枯枝落叶上鲜绿的残影。
蔻蔻身上的每一种性格特质,都像是从晚春时分,从枝头飘落的一朵盛开的花瓣。
她是那么的百变。
她是在学校里说是要罩着自己的女孩。
她是为了养家在酒吧里兼职弹钢琴的女孩。
她是月光下趴在自己肩头痛哭的女孩。
她是抱着猫……
……
蔻蔻也是现在,在自己身边,一边喵喵哼着歌,一边在水彩板上画画的女孩。
她像一只百变的猫。
魅力之猫。
顾为经的心绪,好像也映和上了蔻蔻嘴里所嘟囔的那首喵喵之歌。
少女嘴里哼哼的曲调节拍,每一下,都敲打在了他的心中。
杰利克猫家族的老族长趴在阳光下,它午憩时的小呼噜声,映和上了她的节拍,随着她的哼哼而胸膛有规律的起伏。
老妇人猫珍尼点点在地下室里指挥大家唱歌的旋律,也变成了蔻蔻的曲调。
珍尼点点抬起手臂,说:“预备,一,二。”
于是。
台下站成队列的耗子们整齐的吸气,高声唱道:“喵,喵,喵喵喵!”
铁路猫史金波旋克斯,托着大尾巴,一边哼着喵喵歌,一边在列车间巡逻。神秘猫麦卡维蒂和猫中的大胖子巴斯托福,在厨房间抢夺米饭布丁,勺子和碗筷碰撞,变成了喵喵歌的伴奏。
连在罗马城的废墟间,敲打雕塑的格斯也跟上了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