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隔间,叶挽悠悠地带着甄玉往茶楼的后院走。这品茗轩生意不错,未到正午就已经挤满了人,一个空的房间都没有。
甄玉起先还老老实实的跟在叶挽的身后,人越稀少他步伐最快,甚至发泄似的越走越快,走到了叶挽前头还在一个劲的往前冲,直冲到人家后院里去。
“你站住。”叶挽蹙眉喊了声。
甄玉的脚步硬生生的停在半空,闻言不甘不愿地停下脚步,背对着叶挽没有回身。
“转过来。”两人在一处空荡的墙角停了下来,叶挽抱起胳膊凉道。“你今天怎么了?”从早上豫王他们到了将军府上开始就有点不对劲,或者说,豫王问他们话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突然一下就变得怪异起来。
甄玉生硬的转过身,嘴唇倔强的抿成了一条缝,那低垂的眼帘不知道在看哪里,反正就是不看叶挽。
“甄玉,你怎么了?”叶挽叹了口气,耐下心来问道。“从出了议事厅开始就看你脸色不对,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跟我说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的脸色陡然变得更加惨白,从抿紧的嘴角可以看到里面的牙关在微微的颤抖,似乎气极。
“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帮到你的吗?”叶挽又道。
“呵,你可以帮我吗?”听到她这么说,甄玉突然冷笑了一声,一双星目直勾勾地瞪上了叶挽,重复道,“你可以帮我吗?”
叶挽的眉尖蹙的更紧了,内心突突的微跳着。
“叶挽,你能帮我吗?”甄玉又说了一遍,见她沉默不语,咧开嘴惨笑了一声。“你帮不了我,你只会骗我。”
“我没有骗你。”叶挽沉声道。“我会帮你,段弘杨也会,周建也会。但首先是你自己……”
“你如果没有骗我,为什么让褚大哥知道了你的身份,为什么跟褚大哥在一起了!”甄玉见她仍是一副无辜的神色,终于怒极大吼了一声。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加尴尬起来。
叶挽默默闭上了嘴。早在北境的时候甄玉就似乎有话要问她,没有想到一直憋到了现在。
甄玉见她沉默不语,肯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测。“原来是真的,原来你真的跟褚大哥在一起了。你这个骗子,你记得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吗?”说怕连累他,说自己身份不明,说他是将军之子,有大好的前程。她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为什么我不可以,褚大哥就可以?”甄玉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攥住了叶挽的胳膊。“我明明比褚大哥先知道你是个女子,为什么不是我?”
他压低着声音,似乎是不想引起外人的注意。在盛怒的情绪之下,每一句话语尾调都带着微微的颤音。
叶挽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她自负聪慧,可是看上去这一年来与这个时代的人打成了一片,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感情的事情。从以前面对叶富贵的慈爱,和面对姚清书的友情,到后来面对褚洄的中意,仍觉得自己仿佛一团被打乱了的毛线,看起来好理的很,其实轻轻一揪就会变成一个死结。
从很早以前她就知道甄玉好像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明里暗里的拒绝了几次,见他仍和从前一般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当甄玉自己调整过来已经放弃了,没有想到却如平静无波的海面,内里波涛汹涌。
“甄玉……”叶挽干涩的开口,“你要知道你是甄大将军的嫡子,日后会有无数种可能在等着你,没有必要浪费在我这个前途一片黑暗的人身上。就算你愿意,甄将军和甄夫人也不会允许你娶一个整日跟一群大男人同吃同睡的女人的。”她说的是实话,甄将军会将甄玉扔到军中来磨练,显然是对这个儿子抱满了希望,希望他建功立业,健康快乐的长大。又怎会允许他和一个女扮男装混在军中身份不明的人交往呢。
“借口!若我真心喜欢,我爹娘又怎会不允?”甄玉抓紧她胳膊的手越发的收紧,“更何况,我爹只是一个将军,褚洄的义父是堂堂豫王殿下!难道你以为,他就会应允你们了吗?”
怕是也不会允的。否则刚才豫王就不会用那种眼光看她了,相比第一次见她时那和善慈爱欣赏的模样,刚才的目光简直就可以说是赤裸裸的敌意,想必也是早就从鹰卫口中听说了他们的事情了。
叶挽默然。纵使平时再如何舌灿莲花,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劝阻一个一门心思的喜欢她的男人,即使这个人平日里就是好兄弟般的存在。
“同样在军中,我和你相处的时间我想比将军还要多,我也比将军要早知道你的身份,你为什么选择了他不能选择我呢?因为将军长得比我好看吗,因为将军武功比我高吗,还是因为……他是大将军,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
甄玉的力气很大,五指深陷进叶挽胳膊的皮肤。
日头逐渐升高,刚入秋的天气仍是炎热,晒得后院中的两人额头纷纷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也许是因为,我跟他是同一种人。”良久,叶挽才缓缓摇了摇头。
“……什么?”甄玉一怔。
叶挽微微抬头,直视着甄玉的眼睛。
甄玉比她高了半个头,整个人都陷在日头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因为我跟褚洄,是同一种人。一样的黑暗,一样的狡猾,一样的身负秘密。”叶挽道,“也许在你们眼里他只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将军形象,长得好看,武功高强,或许脑子也很好,是大燕的顶梁柱,是陇西的第二片天。但是在我眼里不是。”
她顿了顿,继续道:“他掌控欲很强,与他自身的经历有关。他有多聪明就有多狡猾,手段了得。他看起来冷若冰霜,其实心里比谁都要敏感,受不得一丁点委屈,就是个傲娇的娇气包。我从他身上也看到了自己,我有多喜欢他的优点,就有多喜欢他的缺点。”
甄玉听懵了,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个叶挽口中不一样的、他们所看不到的将军。
“而你不一样,甄玉。”叶挽轻拍着他攥着自己胳膊的手,“甄玉,你从小在甄将军和甄夫人的呵护下长大,对外界的险恶一无所知。阳光,乐观,还有段弘杨这样的好朋友。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接触到那些黑暗,一辈子都做个快乐的小将军,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娶妻生子。所以……我不适合你。”
“你也看到了,我身份诡谲,时不时会有刺客刺杀。虽然我无意于栖身在别人的保护罩下,但是,事实或许很残忍,甄玉,你保护不了我。”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钝刀一般割磨着甄玉的心头。以前就算叶挽三番五次明里暗里的拒绝,也从未有过如此直白的话语,击打的甄玉钝痛不已。
甄玉知道叶挽一直都不是一个平凡的人,日后注定会卷入各种波谲云诡的事件中去。无论是女扮男装混进了军营,一步登天短短大半年做到了都尉。还是面对燕京各种牛鬼蛇神都面不改色心不跳,我行我素。亦或是在北境胆敢直闯北汉士兵的军营,偷他们的粮草……她所表现的一直都不是一个会安于室的普通女子。
见他神色恍惚,叶挽又道:“甄玉,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不待他回答,叶挽说:“我希望有朝一日,能以一届女子之身光明正大的立于世间,无论是谁都不敢来惹我,无论是谁都不能欺侮我,我所爱之人,必定不能因为一个‘爱’字将我拘于身边,而是应该支持我。我向往自由,我爱自由,我不愿束缚于任何枷锁。”
她说的坦然,面上带着无限的自信和勇气,光芒强烈的让甄玉挪不开眼。
甄玉苦涩的无意识的吞咽,喉结上下滚动,缓缓道:“你又怎么能确定……将军是这样的人,能支持你做你想做的一切呢……”回过神来,仔细想想才发现,叶挽所说的事到底有多艰难。
这是一个对女子不甚友好的时代,即使是那高位之上的曾后,掌控天下,也没有那个本事能说这个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惹她,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欺她。
更不用说若是嫁给了自己,自己能给叶挽什么了……
甄玉的怒气轻减下来,一阵苦笑。他知道自己爹娘的为人,爹一向敬重军中兄弟们,他一定会喜欢叶挽,佩服叶挽,甚至与叶挽成为莫逆之交。可是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娶叶挽,或者说,这世间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家长会接受这样不安分的儿媳妇吧。
“我不确定。”叶挽摇头,“我只是试试看。并没有谁规定,喜欢谁就必须这辈子都要跟定了谁吧,若他的想法也如常人一般,嫌恶猜忌我这样的人,那最后结果到底如何也未可知。”
“呵,”甄玉似乎缓过来了一般,叹了口气凉笑了声,只是脸色仍有些隐隐的发白。“你倒是潇洒,若有任何不如意,就可以随时抽身离开。”
见他好像想通一些,恢复成以前那个甄玉的模样。叶挽这才放心的舒了口气,笑道:“人活一世,短短七八十载,若要强迫自己做些不开心的事情,那多憋屈。你也不必在意这些事情,我早就说过了,甄将军爱你至深才会把你扔进军营里磨练,若他不在意你,自然是愿意宠的你做个纨绔子弟,然后把衣钵全部传给你大哥才是。有甄将军和甄夫人护着,自有大家闺秀如花美眷等着你,你年纪轻轻,想这些事情做什么?”
甄玉:“……”还说他年纪轻轻,叶挽也不过未至及笄,说话却老气横秋的像个老头子。
两人终于解决了矛盾之际,外头的街上传来了纷纷扰扰的喧闹之声,打破了正午的宁静。
“你没问题了哦?”叶挽伸出手在甄玉的面前晃了晃。
甄玉强忍住想一把捉住那几根葱白玉指的冲动,冷着脸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嗯。”
“那我们回去吧,段弘杨他们该等急了。外头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上去看看再说。”叶挽松了口气,大喇喇地拍了一把甄玉的胳膊,率先扭头朝着茶楼的方向奔去。
身后,甄玉慢吞吞的迈开步子跟上,面上并没有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的确没有人规定喜欢谁这辈子就要跟定谁,不过也没有人规定没有结果就必须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