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驾临,众臣拜迎!”
当鱼朝恩尖细高亢的嗓音在朱雀门外久久回荡而起的时候,皇帝李亨与太上皇李隆基终于目光交汇,越过了无数朝臣复杂的肩膀和表情不一的面孔。
他们是父与子,也是现任皇帝与曾经的皇帝。而一旦父子亲情中间隔着皇权宝座,曾经有过的一切都变成过眼云烟。
皇帝的目光微微有些阴沉,而老皇帝的目光则显得浑浊无奈。父子两代皇帝目光微有碰撞,就紧接着像是躲避一般挪了开去,各自望向了一侧。
李亨定了定神,率满朝文武大臣拜了下去:“朕,率满朝文武大臣,恭迎太上皇还朝!”
很多大臣在拜了下去的同时,都在暗暗揣摩皇帝的心态,切记,皇帝说的是恭迎太上皇还朝而不是“还宫”,他们不得不在猜疑,皇帝会将太上皇安置在哪里。
大明宫显然不行了,皇帝今上所在。
而宫城内,除了大明宫就是太极宫以及掖庭宫、东宫,那么,太上皇要安置在太极宫吗?
皇帝本来确实有这个想法。太极宫是李唐皇朝之前的正宫大内,李隆基前的皇帝大多在此居住办公,太上皇安置在太极宫,无疑可以向天下臣民交代过去了。
尽管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宫里只能有一个皇帝,依着皇帝的真实心态和鱼朝恩的秘密建议,太上皇其实可以安置在宫外的永福行宫之内软禁起来。但皇帝毕竟考虑影响,担心因此诱发天下臣民对他孝德方面的诟病,还是决定让老皇帝在太极宫颐养天年。
李亨是准备就此做一个孝子的。只要老皇帝甘于现状,不再幕后蠢蠢欲动有复辟之行动,皇帝自然会对老皇帝毕恭毕敬极尽人子之孝。可若是老皇帝有别的心思,估计李亨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在老皇帝还朝长安之前,就整肃了长安局面,将禁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目的就是防止太上皇复辟。要知道,前番的权力洗牌和新站位,可不仅仅是针对皇太子李豫的。忠于老皇帝的一些老臣,被李亨视为眼中钉的一些人都在这场权力荡涤中被清理出局了。
比如说颜真卿,此人是当世名臣,无论才能品行还是威望,都堪可为相,但皇帝却提拔了比颜真卿略逊一筹的杜鸿渐为相,弃颜真卿而不用,主要因素便是颜真卿对老皇帝的忠诚度至今不减。
没有人比李亨更清楚,自己这个父皇当了44年皇帝,前期英明神武缔造了开元盛世,开创大唐辉煌基业,其根基、其影响力不是自己能比的。若是老皇帝登高一呼,说不准会有不少人站出来为其冲锋陷阵。
老皇帝疲倦地挥了挥手,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在进长安之前,老皇帝本来酝酿了很多话要跟满朝文武说、要跟皇帝儿子说,但到了如今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来——因为他陡然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是儿子李亨的时代,多说无益,纯属浪费唇舌,而且还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更重要的是,老皇帝太累了。
从蜀中一路奔驰回长安,各种担心各种焦虑各种期待,然后进了长安之后,发现长安城虽然还是过去的长安城,但自己却成了可有可无的人物,眼前这拜了一地的文武大臣、长安权贵乃至百姓子民,其中有几个是真心诚意欢迎自己这个太上皇的?
太上皇?!李隆基心头掠过一丝悲哀,他想起了高祖皇帝,李唐开国以来,太上皇他不是第一个,但估计应该是最后一个了。
太上皇是什么产物,大家都心知肚明。当太上皇危机到皇帝的宝座,恐怕结局比想象中的还要不好。这是必然的。
老皇帝不想说话,其实皇帝也不想说话,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恨不能早早结束这场没有意思的欢迎仪式,然后大家各安其所最好相安无事。
得到皇帝的授意,主持仪式的鱼朝恩正要宣布欢迎仪式结束,请太上皇移驾太极宫安置,却听身侧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带着哭腔的呼叫声,皇帝扭头一看,一个身着青衣道袍羽衣长袖的中年美貌女道人面带哀伤之色,带着几十名男女冲过内侍省太监和禁军的宿卫,来到太上皇李隆基的銮驾之前,呼呼啦啦跪倒了一地。
皇帝皱了皱眉,却是摆了摆手,示意鱼朝恩不要阻拦。
是睿宗皇帝的女儿、太上皇李隆基最宠信的妹妹玉真公主,她带着一群睿宗皇帝和太上皇的嫡系子嗣宗室,还有七八个头发花白的退役老臣,跪在李隆基面前痛哭流涕地拜倒在地。
在任的对老皇帝怀有深深感情的臣子不敢公开站出来,但这些退休的朝臣就无所谓了。反正还有玉真这些宗室冲在前面,有谁能关注他们呢?
“陛下!臣妹恭迎陛下!陛下万安啊!”玉真公主泪如雨下,肩头轻颤,伏地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玉真公主是李隆基在位异常宠爱的皇妹,没有之一。玉真公主在当时的李唐朝廷,那绝对是权势无两的人物,地位超脱,哪怕是李林甫杨国忠这些权臣都不敢轻易得罪。
老皇帝嘴角一抽,眼角也滑落两颗浑浊的泪花。他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妹妹玉真公主,还看到了自己健在人世的几个兄弟姐妹和自己的儿子女儿,甚至还有昔年几个能叫得上名字来的老臣。
李亨的眉头皱得更紧。
玉真公主这群人当众对太上皇以陛下相称,看起来并无不妥,实际上代表着长安权贵宗室中一种不容小觑的恭迎太上皇复辟归位的思潮。这让李亨心内烦躁,却又不能公开表现出来。
老皇帝轻叹一声,他缓缓向高力士伸出手臂去。
头发斑白的高力士暗暗摇了摇头,意思是老皇帝莫要有什么表现,一切待安定下来再说,但老皇帝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犹自抓住了高力士的手,坚持要下銮驾。高力士无奈,只好搀扶着老皇帝下了銮驾。
老皇帝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挥了挥手:“玉真妹子,各位兄弟姐妹,尔等起来说话,朕都记得你们……”
老皇帝目光火热。
高力士和陈玄礼急急上前,代替老皇帝将玉真公主等人一一搀扶起来,玉真等人将老皇帝包围其中,犹自痛哭流涕地问安寒暄。
皇帝在一旁冷眼相看。鱼朝恩有些不耐烦地搓了搓手,孔晟却眼眸微闭,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在孔晟看来,老皇帝与昔日的身边人相见叙旧,这是人情之常,皇帝没有什么好猜忌的。
皇太子李豫嘴角浮起一丝轻笑。他忽然上前去大礼参拜了下去,朗声高呼:“臣孙拜见太上皇!”
李隆基哦了一声,他站在那里颤巍巍地,抓住玉真公主的手,转头望向李豫,微微犹豫了一下。他自然看得出,李豫身着皇太子服饰,只是他一时间没认出来,这是李亨的哪个儿子。是老大还是老二?
玉真在一旁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是皇长孙李俶,最近被册封为皇太子。”
李隆基再次哦了一声,虚虚摆了摆手道:“你是广平郡王李俶孙儿吗?好好好,你父皇立你为储君,算是眼光不错,朕心甚慰……”
李隆基下意识地回头瞥了李亨一眼,在他心里,李豫这个皇长孙其实比李亨要强得多了,“宇量弘深,宽而能断。喜惧不形于色。仁孝温恭,动必由礼。幼而好学,尤专《礼》、《易》”,这是李隆基昔年对李俶的评价。
一直以来,李隆基都看不起儿子李亨的。尤其是李亨趁火打劫在马嵬坡夺权之后,他对李亨仅有的一点父子之情都渐渐消散一空。李隆基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酿成大唐祸乱的根本因素,他潜意识地认为祖宗江山交在李亨手里,未必是什么好事。只是李亨登基称帝以来,平叛安定天下、一切渐渐走上正轨,让李隆基说不出一句话来。
事实上,如果当初不是李亨当机立断联合陈玄礼发动马嵬坡之变,与老皇帝分道扬镳,北上灵武登基称帝,扛起平叛的大旗,李唐朝廷可能就彻底玩完了。
安禄山未必能成事,但李唐的江山肯定会被人取而代之。取代李唐皇族的或者是其他人,怀有这种野心的人,当世之上可有不少。只是很多人都只有野心没有机会。
孔晟冷眼旁观,对父子俩的心态洞若观火。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在江南的杨奇。杨奇是大有野心的人,当初若不是孔晟的警告和暗示,或者江南又出了一支叛军。而如今李唐朝廷江山再定,估计杨奇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再盲目起事。
孔晟旋即又想起了杨雪若。离开江南分别这么久,他没有往江南写过信,也没有收到来自江南的书信,不知伊人近况如何。一念及此,孔晟决定晚些时候给杨雪若写封书函,派人亲自送达江宁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