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肃杀的目光投向李豫这边,众人这才暗暗震惊起来,果然是冲东宫来的,皇帝果然已经按捺不住,要废黜太子了吗?
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矛盾,其实已经半公开化了。朝野上下几乎人人都能看得出来,太子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走上大唐权力的至高点,而皇帝对此显然不会坐以待毙。不过,对于很多朝臣乃至李氏皇族宗室来说,现任皇帝性格文弱,又病体缠身,倒不如让李豫这种当世雄主登台,对于大唐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皇帝真的像外界看起来的这样文弱和无能吗?
按照祖宗家法和朝廷礼法,李豫可是皇帝下达诏命昭告天下的一国之储君,如果没有明确的罪名和实质性的大过错,是不能轻易罢黜的。哪怕是皇帝,也不能随随便便废黜一个储君。这是法理层面的规矩。
孔晟凝立在一旁,神色更加平静。他眼角的余光扫向了李豫这边,见李豫存着有恃无恐的淡然,不禁心头掠过一丝冷笑,心道什么规矩都是人定的,这所谓的祖宗家法和大唐礼法说穿了还是皇帝制定发布,作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皇帝的言行其实就是礼法。如果皇帝执意要废黜太子,朝廷之上,没有一个人能阻拦。
这种事情,过去还少吗?
问题的关键恐怕还是在于,在众人的潜意识中,包括太子李豫在内,都认为眼前的皇帝下不了这种狠手,哪怕是皇帝今日都如此惊世骇俗了,他们过去对皇帝的印象和判断还是根深蒂固。
或许过去李亨是一个“下不了狠手”的人,但当上皇帝之后,随着时间推移,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李亨了,而是对自己皇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皇帝。
皇帝就是皇帝,任何人当上皇帝,心态都会逐渐变的。
任何人只要威胁到他的统治根基,哪怕是他的骨肉子女,他也一样不会心慈手软。实际上,之前驱逐太上皇李隆基,已经初露端倪了。没有人比孔晟更清楚,当时皇帝可是对老皇帝动过真正的杀机的,只是顾忌到天下人的口碑,才强自压制下,但将老皇帝驱逐幽禁在骊山别宫,实际上比杀了老皇帝还难受。
自从偏殿会面,孔晟心里就清楚,皇帝已经拿定了主意,决心要断腕止痛了。实际上,这对于李豫来说也算是一种保护。如果继续按照这种情形下去,不是李豫篡位弑父,就是李亨保位诛子,造成父子相残的人伦惨剧。李亨不想走到那最后的一步,而如今的选择,就多少带着一些无奈和次优选择的色彩。
李豫毫不畏惧地回望着皇帝,他自问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也不惧怕皇帝的发难。
皇帝却无视了李豫的回望,突然爆喝一声道:“李揆,你可知罪?”
众人吃了一惊,李揆也是吓了一跳,怎么好端端地,皇帝冲他来了!
李揆慌不迭地拜伏下去,“陛下息怒,臣不知犯了什么罪过,还请陛下明察!”
李豫嘴角一抽,他也没想到,皇帝竟然是冲他的东宫辅臣李揆开始下手。但为了一个区区的李揆,从二品的太子少师,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吗?犯得上吗?不怕天下臣民笑话?
皇帝冷冷一笑:“李揆,你竟敢还在朕面前故作糊涂,抵赖不认罪,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皇帝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丝缎封面的书册,奋力扔了过去,噗嗤一声落入李豫等人的群中,慢慢向跪伏在地的李揆滚过去。
所有人都盯住了那个黑色卷册,李揆脸色骤变,肩头都哆嗦起来。他当然认得这个卷册,这是他私下记载东宫太子李豫行踪等各项隐秘之事的“记事本”,一向珍藏于府中的密室之中,不知为何到了皇帝的手上啊!
由此可见,皇帝早就在李揆乃至东宫安排了眼线。李揆的一举一动(实际上也是东宫的一举一动)都难以脱逃皇帝的监控。
李揆可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都这么夯货,他是一个颇有心机之人,他虽然投靠李豫,但却也担心将来李豫翻脸不认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或者卸磨杀驴。本着自保和将来有些倚仗的心态,他暗中记录着李豫的一些隐秘之事,只要他参与过的、凡李豫所指示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详细记录在这个书册上,类似于一个账本这样的东西。
这是他的一种习惯,也是他赖以自保的政治筹码。
这是李揆的绝对机密,连他的妻室都不知,遑论是其他人了。但为什么到了皇帝手里?!李揆脸色煞白,面如土色,体若筛糠,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皇帝明摆着是有备而来酝酿多时才动手,既然皇帝动了手,至少有人要做牺牲品,那个牺牲品显然不会是太子李豫,而肯定是李豫身边的人,皇帝靠诛杀太子近党来构成杀鸡骇猴的威慑力。
皇帝借此发难,肯定是要对自己动手。而一旦让李豫知晓,也肯定绕不过他。
李揆万念俱灰,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
区区一个书册,让李揆表现的这么不堪,不要说众人吃惊了,就是李豫也有些意外。他皱紧眉头望着李揆,心念电闪,也不知道这卷册上到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李揆,你可知罪?!”皇帝的怒斥声再次传来。
李揆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皇帝。皇帝的眼眸冷酷而又平静,李揆渐渐回过神来,对于今上,他们其实都小觑了,这是他如今走上穷途末路的重要因素。而皇帝说白了今日还是冲李豫来的,只不过拿自己开刀罢了。
李揆知道,如果自己配合皇帝演完这场戏,自己的小命肯定保不住,但至少可以保住一家老小的命。
一念及此,李揆倒是变得平静下来,他轻轻道:“陛下,臣知罪了。臣愿意认罪,还请陛下赐臣一死!”
皇帝眼眸中的寒光渐渐散了:“既然你认罪伏法,朕也不为己甚。李揆密谋叛逆,朕已经掌握了诸多证据,来人,将李揆推出去斩了!”
这就要当场诛杀李揆?
李泌和杜鸿渐面面相觑,有些想要阻拦,却又有些无奈。
李揆可是从二品的大臣,又是东宫少师,皇帝仅凭口头上的几句话就断言李揆犯下叛逆之罪,推出去斩首,也有些忒离谱了,至少要经过三司会审明正典刑啊。
可皇帝今日让孔晟带甲进殿,摆明了就是要利用武力和暴力手段进行大规模的清洗行动,他们又岂敢在这种时候触怒皇帝?
李豫却知道自己不能不站出来为李揆说话,如果自己不站出来,将来自己这一边,谁还敢为自己做事听命?
李豫朗声道:“请问父皇,李揆犯罪若有真凭实据,应该交有司审理明正典刑才是,不审而诛,有违大唐礼法,还请父皇三思!”
是啊,从二品的大臣,说杀就杀,岂有此理啊!
太子党一系的人马立即拜伏在地,附和着李豫的话,高呼连声,试图威逼皇帝收回成命。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了,只是这一次,似乎皇帝根本就不曾理会。
“太子,你们是在指责朕了……不审而诛,有违礼法?你这是要朕给你拿出凭据来吗?”皇帝淡淡一笑,“孔晟,去捡起书册,给太子看看。”
书册上有什么,能让皇帝如此暴怒,而又让李揆噤若寒战直接求死,其实大多数人都心存疑虑,包括李豫在内。但皇帝当面,没有皇帝的允许,谁也不敢擅自去捡起来看。
孔晟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很显然,肯定与东宫和李豫有关,否则李揆焉能这么老实。皇帝什么时候拿住了李揆和东宫的小辫子,倒也让孔晟意外,对皇帝刮目相看。这两年,皇帝是越来越心机深沉了,做事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不到关键的时候不暴露自己真正的底牌。
孔晟上前去弯腰捡起地面上的书册,起身递给了太子李豫。他不想看,也懒得看。到了这个份上,就是用屁股想都能想得出来上面是什么东西。
李豫狐疑地接过去打开一看,面色骤变。
上面一条条一款款记录得清清楚楚,他这个东宫太子什么时候花钱收买哪一个大臣,什么时候开会密谋商议从皇帝手里进一步夺权,什么时候密谋针对赵王李系,什么时候谋划从其他宗室手里攫取财富……甚至很多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在上面一目了然。
李揆这个该死的东西!
李豫暴怒起来,他目光杀气紧盯着跪伏在地的李揆,几乎要控制不住上前去亲自一剑砍下李揆的脑袋。李豫万万就没想到,作为自己直接心腹的李揆,相当于东宫大总管的李揆,竟然私下记录他的罪证,而且还让罪证落在了皇帝的手里!
这个时候,李豫满腔愤怒,根本也顾不上考虑皇帝如何拿到这种重大机密物件的。想也没有用,证据已经落在了皇帝手里,而且绝对不能公开曝光,一旦曝光,他这个皇太子就难以面对朝野上下和天下人,而对于整个李氏皇族的颜面权威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创伤。
皇帝淡淡道:“太子,你如今可明白,朕为什么要说李揆犯下不赦之死罪了吗?你如今还是要坚持,要真将李揆交三司会审吗?”
李豫脸色有些苍白,他缓缓垂下头去,低低道:“但凭父皇问罪,儿臣遵旨!”
李豫终于明白,皇帝是真的要对自己下手了。
皇帝既然能拿到李揆的直接罪证,连李揆私下记录密册的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说明皇帝身边的影卫简直就是无孔不入。那么,这也说明皇帝早就盯住了他的东宫,或许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皇帝的监控。
而皇帝既然选择在今日翻脸,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那么,就只能说明皇帝决心已下吗,万事俱备不欠东风啊。
皇帝眼眸中掠过一丝杀气:“来人,将李揆推出去斩了!李揆家眷满门流放岭南,永远不能放还长安!”
“陛下饶命啊!陛下,臣固然罪该万死,但臣的家眷无罪啊!”听到皇帝连自己的家眷都要流放三千里苦寒之地,李揆急了,痛哭流涕不止,哀呼不止,却还是被悍卒给生生拖了出去,用不了几分钟之后,就会断头台上一命呜呼。
堂堂从二品的大臣,长安权贵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就被皇帝说杀就杀了。尽管事出有因,可能涉及皇室隐私,皇帝不愿意泄露,但殿中很多人都有些兔死狐悲。
李泌和杜鸿渐对视一眼,知道这事不可能就这么完了,皇帝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难道就为了杀一个微不足道的李揆吗?
绝不可能!
最终,还是冲东宫去的。
果然,皇帝淡漠的声音又在大殿中回荡起来:“李揆作为东宫辅臣,罪在不赦,太子至少有御下不严的连带罪责。太子,朕命你赴骊山别宫闭门思过三年,同时代朕行孝,陪伴太上皇晨昏定省,没有朕的诏命,不得擅自返回长安,你可心服?”
大殿中众人轰然一震,皇帝竟然要幽禁太子?!
说起来好听,说是到骊山去闭门思过,代替皇帝陪伴太上皇,但实际上就是圈禁啊!
太子废立更迭,是自隋朝以来的帝王家寻常事。而在被废之前,大多有一个近乎雷同的征兆,那便是被圈禁或者变相被圈禁。而废黜之后,更是不得善终。
这几乎是历史规律了。
所以,皇帝的话顿时引发在场所有权贵大臣投向李豫的目光变得复杂和震惊,甚至还带有一丝丝的怜悯之色。当然,还是有人因此忧心忡忡,李豫是什么人,天下人都知道,李豫绝不可能坐以待毙,皇帝这样的安排,压根就是要逼反李豫。
这安氏的叛乱尚未完全平息,史思明屯兵二十万于河东范阳,对大唐根基构成致命的威胁。如果大唐权力顶层,再出现内乱纷争,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