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张皇后的话说白了还是在试探。
张氏的这点心机,在孔晟这里不过是小儿科。
孔晟淡然一笑,有意无意地扫了一旁认真凝视着自己的定王李侗轻轻道:“皇后娘娘,从今日起,孔晟就不再入朝了,孔晟即将返回江宁省亲,数日后就要启程,行程匆匆,陛下这才让我半路退场回府准备。”
张氏大吃一惊。
孔晟是神策大将军、长安候、神龙卫指挥使,位高权重,虽然品阶只是正三品,但论实权,绝对是皇帝之下的第一人。可孔晟此番竟然声称他不再入朝为官,要返回江宁省亲,孔晟语焉不详,但张氏却明白,朝中必然出了重大变故。
虽然孔晟声称自己被封了郡王,但区区一个郡王的虚衔爵位,与神策大将军的实权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这长安帝都之中,国公、郡王、亲王不计其数,但真正掌握实权的人却有几个?
但作为皇后,本着后宫不得干政的原则,她尽管非常好奇,却又不好明着直接问,只好向自己的儿子李侗投过暗示的一瞥。
作为已经开府的皇子,定王李侗却没有这种顾忌。按说他还可以参加今日的国宴,只是李侗一向低调,坚持守在皇后身边,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对朝政更是故作不予理会,所以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或者说是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李侗眸光闪烁,凝望着孔晟轻轻道:“长安候,你这话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怎么好端端地………”
孔晟笑了笑,向李侗拱了拱手:“定王殿下,孔某奉旨出宫,在宫中不宜过多停留,不合礼法。至于孔某个人之事,想必不久陛下就会传诏晓谕,殿下过后自后清楚。告辞!”
孔晟不愿意跟定王母子过多纠缠,因为有些话他没法解释,也不想解释。而跟这对母子也谈不上关系亲密,没有必要跟他们说太多。
他转身刚要离开,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尖细的呼喊声:“江宁郡王且请慢行,陛下有旨,宣你麟德殿觐见!”
孔晟眉头一簇,他刚要离开,皇帝突然又要召见,这是不是说明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但他来不及多想,就转身定了定神,跟着传诏的小太监匆匆而去。
“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策大将军、长安候,变成要返乡省亲的江宁郡王了?”李侗眼眸中闪过一丝讶然,旋即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这倒也是怪了,他为朝廷立下大功,进爵郡王倒也不难理解,可是为什么他自己反而要声称今后不再入朝呢?而且,禁军入宫封锁严阵以待,看来,这场国宴并不简单,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难道父皇也开始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了?可现在还远不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功臣被扫边站的时候啊,至少大唐内乱未平,孔晟这种文武全才正有用武之地,突然将他放出京去,有些糊涂哟。”
别看李侗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却有些着急起来。如果不是张皇后在一旁,他此刻肯定甩开众人直奔麟德殿国宴现场,或者找朱辉光暗中询问究竟。
张皇后在銮驾上沉吟着道:“吾儿,孔晟被你父皇封郡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侗躬身行礼:“母后,此事儿臣也是刚刚知晓,看来,应该是在这场国宴之上吧。母后,要不要儿臣去问个明白?”
张皇后笑了笑:“也好。你去麟德殿,左右你是当朝亲王、陛下亲子,本该陪宴。本宫这就回去等你的消息。”
李侗其实早就等着张氏这句话了。他闻言立即撇开皇后的仪仗队伍,径自带着三两个贴身太监,直奔举行宴会的麟德殿方向。
李侗在孔晟之后进入麟德殿,见宴会还没有散场,但大殿内外禁军值守森严,心里更加震惊。
孔晟缓步走入大殿,察觉到周遭长安权贵向自己投射过来的各种诡异不屑的目光,心头一惊,却还是不动声色继续前行。
“臣孔晟,见过陛下。臣本已出宫,不知陛下复召,何事吩咐?”孔晟道。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就是泰山要崩塌,慌乱也无用。
皇帝李亨眸光复杂,凝视着孔晟,一字一顿道:“这回纥公主向朕控告御状,说你当日在灵武城外辱她清白,不知可有此事?”
孔晟愕然,他抬头望向了站在丹墀下一侧的神色冷漠的骨云,皱了皱眉道:“陛下,臣什么时候有辱回纥公主清白了?臣听不明白!”
李亨转头望向骨云,目光阴沉威严。
若是骨云敢无中生有,诬告当朝郡王,这可是死罪。况且,当着皇帝的面说瞎话,这又有欺君嫌疑,更是罪加一等。皇帝也不会善罢甘休,否则大唐天朝上邦的威严何在?
骨云冷笑道:“孔晟,你还要抵赖吗?当日在灵武城外……这才短短几日,你就忘了不成?”
孔晟讶然,他突然想起当时在灵武城外与骨云比试较量时的确是有些肢体上的碰撞接触,而记得当时骨云的反应也似乎的确有些过于激烈,但……既然是比武,肢体接触在所难免,如果因此就指责自己辱了回纥公主清白,可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孔晟苦笑道:“骨云公主,当日你我以武会友,既然是比试骑射,动起手来就难免会有些肢体接触,你因此给孔晟扣上一顶有辱公主清白的罪名,是不是太荒诞了些?”
孔晟这话是说给皇帝听的,自然也是解释给众人听的。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孔晟有辱回纥公主清白,是在比试骑射中有所身体接触,并不是孔晟色心发作不管不顾欺负了这回纥女子——但,什么样的肢体接触能让回纥公主非要按照回纥人的习俗要与孔晟进行生死决斗呢?众人包括皇帝在内,还是有些怀疑。
“你对我极尽羞辱之能事……你竟敢狡辩说我太荒唐?——孔晟,按我回纥习俗,如果我不能在生死决斗中杀了你,便要死在你的手中,只有这样才能洗雪清白!如今正好大唐皇帝陛下当面,骨云必要与你死战!”骨云情绪激动俏脸涨红,双手扶着小蛮腰,几乎要当场与孔晟动手。
站在丹墀之下的李豫目光中喷火,几乎按捺不住,当场上前来与孔晟翻脸动手。此刻在他的心里,孔晟就是侮辱了他身边女人的深仇大恨!即便这回纥公主其实与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但李豫还是感同身受。
皇帝眉头皱紧,他心道既然是比试骑射有身体接触也属于正常,可回纥公主应该还不至于因为普通的身体接触就不依不饶,非要诉诸生死决斗之中。皇帝已经问过李泌和杜鸿渐了,这的确是回纥人的习俗使然,并非骨云谎言杜撰。
那么,问题就来了,孔晟到底干了什么事,让这回纥公主非要以死相拼呢?
皇帝不知其中的关节,更对回纥人的如此习俗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很难弄清问题的关键。他用唐人的逻辑和价值观去思量判断回纥人的言行,肯定不能得出一个答案来。
皇帝眉头紧促沉声道:“孔晟,你到底做过什么事情触怒回纥公主,可如实讲来,若当真事出有因,朕自然会为你们排解嫌隙仇怨。”
皇帝这话其实已经算是松口了,也算是勉强相信了孔晟的自证清白。当然,大多数的朝臣都与皇帝差不多雷同的心态,也不排除有些人试图落井下石,恨不能孔晟因此被泼上一身脏水。
孔晟皱着眉头回想当时的情景,两人交手激烈他将骨云从马上掳下似乎……似乎当时无意中骑乘在她的身上将她按倒在地来着,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孔晟有些啼笑皆非,他根本就没有太放在心上的事情,竟然触犯了回纥女子的重大忌讳?真是莫名其妙!这点破事烂事,就要诉诸生死决斗?还不是杀我就是被我杀……回纥人真的有这种荒诞不经的风俗?孔晟根本不信。
孔晟无法向皇帝解释,面对这种莫名古怪的指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矢口否认,否则跟骨云根本纠缠不清。一念及此,孔晟就向皇帝躬身一礼,大声道:“陛下,臣左思右想,当日之事,因为我与骨云公主比试骑射,交手中有所接触,但要说臣有冒犯公主清白的行为,臣绝不承认!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还没有说什么,骨云就怒不可遏,美眸喷火起来:“孔晟,你这贼人当真无耻!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竟敢不承认!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我回纥男子个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哪像你如此畏首畏尾翻脸抵赖!”
骨云当众竟敢谩骂孔晟这个大唐的江宁郡王是贼人,而且怒形于色情绪失控,太过失礼失态。皇帝看了心里更加不喜,那将之赐婚给太子的念头更是彻底熄了。
不说别的,就是这回纥公主放肆无礼的性情,留在大唐皇室之中就是一个巨大的祸患和隐患。
皇帝冷哼一声,冷冷扫了磨延啜一眼。
磨延啜心里暗叹,上前去怒斥一声道:“骨云,皇帝陛下当面,休得放肆无礼!”
磨延啜心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大唐皇帝的金銮殿,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你竟敢在金殿之上咆哮无礼,一旦触怒皇帝,我等性命不保啊。
孔晟神色不变:“骨云公主,你让我承认什么?当日比试骑射,是你率先提出,孔某不得已而为之,若是因此得罪公主,孔晟也就只能说声无奈了!”
“请问公主,当时孔某是不是不愿与你比试,而是你非要逼迫孔晟动手?”
骨云羞怒道:“是又如何?我想要与你比试骑射,但谁成想你这无耻之徒竟然对我倍加羞辱……”
孔晟皱眉怒道:“你莫要血口喷人好不好?我何尝羞辱过你?比试武功,难免有身体接触,那么,孔某是不是也要向叶护可汗告你一状,说你羞辱了孔某的清白不成?”
孔晟的话反驳得骨云哑口无言,面红耳赤,殿中不少长安权贵听得忍不住暗暗发笑。
“好了,不要在朕面前吵闹了。”皇帝不耐烦起来,作为至高无上的君主,念在两国友好的份上,他已经给予了骨云相当程度的宽容。孔晟与骨云的对话,他已经大概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既然孔晟并无辱及回纥公主损伤大唐国体的行为,这事再继续纠缠下去只能让人笑话。
回纥女子不懂事,他这个大唐皇帝不能跟着一起胡闹。
皇帝淡淡道:“回纥公主,当日之事,想必只是一番误会。这样,朕来做个和事老,赐你们两盏御酒,对饮冰释前嫌吧!”
如果是其他人,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偏偏是性烈刚强的骨云。
骨云本来已经渐渐将这事搁下,今日不过是为了搪塞唐朝皇帝的赐婚才拿出来当借口,不成想演变到现在,倒成了她无理取闹。事关回纥女子的尊严和清白,骨云这样的爱恨分明的强烈个性,岂能咽的下这口气去!
骨云的香肩都在明显的颤抖,俏脸涨得通红,嘴角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回头瞥了磨延啜一眼,眼眸中掠过一丝决绝。
她知道,如果自己违抗唐朝皇帝的旨意,不仅她会因此获罪,还会累及磨延啜等回纥贵族,但若是要让她受下如此憋屈,她又忍受不住!
骨云扬手指着孔晟颤声怒道:“孔晟,你枉为男子!”
说话间,骨云修长健美的身形猛然斜着冲刺了过去,越过周遭不少禁军宿卫,以某种刚烈的义无反顾的姿态,以头撞向大殿的梁柱!
满殿人皆惊!但骨云动作之快,就是身边的孔晟都有些反应不及。
大殿之中惊呼声此起彼伏,很多长安权贵霍然起身,身前的案几被不少人慌乱的身形动作带翻在地。
孔晟脸色骤变。
正从殿口走进来的定王李侗眼眸中略过一抹震惊之色,他亲眼目睹了孔晟与回纥公主的针锋相对,说实话他本来不怎么相信孔晟会干出这种事,想来这事应该是回纥人故意栽赃陷害,让这女子出头来给孔晟身上泼脏水。
但这回纥公主不惜以死明志,这让李侗陡然间意识到问题可能不是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