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当时始皇帝跟他提到白起时露出的那副复杂的表情,出于犯下错误的愧疚,辜负了信任的自责,难以面对份忠诚的痛苦,以及高傲的尊严不允许回头的故作冷漠,最后剩下来的,只有悠悠的感慨。
那一幕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底,让他真正意识到了始皇帝这个有血有肉的,立体的人,而不是之前仅仅作为教导他知识的师父。
可以说,他们二人,有几分亦师亦友的关系,他带给了始皇帝超前的哲学思想,那是人类系统性整理出来的,集东西方无数哲人数千年智慧的大成。
这也他为什么只管影之国女王叫老师的根本原因,在他心底,师父永远只有一个,也只会有一个。
始皇帝告诉他,白起是因为他求长生才自愿死去的,作为他亡灵魔法的试验品,以数十万人的血气去试图维持人类之身,兼具亡灵的特性,以此来达成长生不老。
实验是成功了,白起确实保留了理智,但也可以说是失败了,白起最后变成了那副活死人的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这是身为帝王的高傲绝不允许其走的路,与其变成那副模样,他宁可接受死亡。
其实连九幽后都是他的试验品之一,只是九幽后的状态更完美,能够以精神体的形式存在。
他还派徐福去仙岛求神药,派蒙恬去天涯村抢夺世代守护的天生灵,被欺骗,被隐瞒,可为了长生,他都可以装作不知道。
长生不死啊,多少帝王变得昏聩的罪魁祸首,被欲望遮蔽了双眼。
到最后,他终于走出了一条长生之路,那是参考九幽后的存在形式,但更完美,更强大的路。
以亡灵系为跳板,在成为亡灵的那一刹那分离出灵魂,依靠黑暗位面的灵魂特性重聚魂体,达成完美的生命形态的升华。
既具备了永生与力量,又不像九幽后那样会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连实体都没有,更别提感官,这样的活着,完全可以说是一种酷刑。
这想法与操作,着实惊才绝艳,始皇帝的道路,不知道引导了多少人,连魔镜之主斯卡哈,亦是在始皇帝的启发下,前往黑暗位面征战,最终沐浴着另一位王者的鲜血加冕为王。
也正是如此,斯卡哈才会应始皇帝之托,教导他暗影之法,传授他来自魔镜的智慧。
甚至连圣子·文泰,都不过是始皇帝的拙劣效仿者罢了。
没错,圣子·文泰,他知道文泰,阿莎蕊雅的养父,已经成为了一尊主宰帝王,而非是世人所知的那样,自我牺牲而死,那一切,都不过是他的计划罢了。
他并未告诉阿莎蕊雅真相为何,他不知道阿莎蕊雅是否承受得住。
他也去接触过文泰,那也确实是一位卓越的棋手,足以让始皇帝说一句,“不差”。可能是他下意识的对始皇帝的偏颇,让他看不起文泰吧。
阴谋家,再怎么运筹帷幄,又怎能与俯瞰众生的帝王相比呢?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靠着虚假的信仰封神,确实让文泰做到了从半禁咒到主宰帝王,可谓是一步登天的壮举。
但,万事万物,皆有代价,上天馈赠的一切礼物,背后早已明码标价,文泰,又要如何去偿还这份代价呢?
少年的思绪随着回忆渐渐发散,白起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宛如一块巨石。
“始皇帝的长生之路上牺牲了许多人,但让他觉得亏欠的,
就只有你啊,白将军”
白起真的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啊,在他看来,哪有人会放弃滔天的权柄,献上自己的忠诚,献上自己的一切呢?
白起做到了,甚至甘愿背负骂名,为了始皇帝的长生之梦牺牲了他拥有的一切。
他不信如果白起当时作为活人继续变强,会比他的那位老师差,能拥有那份武艺的,靠努力可是做不到的啊。
但这些白起都舍弃了,荣耀也好,力量也罢,生命更是无所谓的东西,白起越是纯粹,始皇帝就越是后悔。
用他曾经对始皇帝说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摆在你面前,你没有珍惜’。
调侃归调侃,但是千年来早已看透人心,看遍世间的始皇帝,确实永远也不会忘了这个赤肝义胆的臣子。
或许始皇帝去主动探寻,亦能找到像白起一样的臣子,可始皇帝早已丧失了那份兴致。
在他看来,始皇帝甚至有点小傲娇,虽然这话他从来都不敢在始皇帝面前说就是了,甚至在心里腹诽他都有点发怵。
“是陛下,让殿下前来的吗?”
不知是不是少年的错觉,他觉得白起的声音好似更喑哑了些,
“你觉得,以陛下的智慧,会猜不到我要做什么,会说什么吗?”
少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问题抛了回去,他的一切行为,都是被默许了的,始皇帝没有阻拦他,那就是最好的证明。
长生啊,真的害人不浅,或许是他还年轻,没体会过生命自然终结前,等待着死亡一点点来敲门的恐惧,又或者是他的未来早已定下,根本就不需要为寿命来考量,长生不老,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可他见过的许多古老存在,都被长生所困扰,斯卡哈,不求长生,却偏偏得了长生,甚至在漫长的岁月中诞生了求死之心。
听到少年抛回的反问,白起感觉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奇怪的变化在发生,有什么东西,重新燃烧了起来,扩散到了他的全身。
明明他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明明他也不需要道歉,可不知为什么,现在的他,好像重新感受到了心跳,想要去宣泄出什么东西。
他以为他能扼杀自己的情感,像石头一样坚毅,永不动摇,可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有些东西,并非思想能遏制得住的。
就像种子一样,一旦接触到了合适的条件,就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哪怕上面压着的,是千斤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