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掌事,依翠,尺素等值班近侍的宫人都惴惴不安的站在外面,把期望放在夏语澹身上。
一双靴子,华滋轩碰过那双靴子的人都不见了。坤宁宫那边,包括服侍皇后几十年的萧氏,几百人不见了。这西苑,那皇宫,现在不见的人只有一种下场。那她们这些近侍太孙妃的,万一太孙妃被废,她们还能重整妆容,笑着站在华滋轩迎接新的主子吗?
重则不见了,宫中祸起,龙威一震,一个主位倒下来,那是自然要压倒一片的,即使前朝看着后宫死了一波又一波,都不会为此发声;轻则后半生是一个无主的奴婢,在某个角落凄凉的度过余生。
关系性命和一生的荣辱,陈掌事等人站在外头,手心拽得冷汗直冒,等赵翊歆进去只是换了一件衣服的时间就出来了,众人心里的惶恐又加剧了三分,面面相觑。最后陈掌事因为年纪最大,资历最老,打头进去看看情况。
一路走来,陈掌事留心看屋里摆设的变动,连茶水也没有动过,只有一件刚才赵翊歆穿在外头的玄色锦衣丢在杉木花鸟图屏风架子上,夏语澹挨靠在那件衣服上,挂着泪痕的脸摩擦着那件衣服。
“娘娘……”陈掌事痛心一叹,是为自己,也是为夏语澹,劝着道:“刚刚……殿下依然把娘娘放在心上,娘娘要抓着殿下呀……”
“他说这事不怪我!”夏语澹悠悠道。
陈掌事先一喜,但还没有喜上眉梢,又忧上心头,但还是安慰夏语澹道:“是皇上?娘娘不要害怕,皇上是慈祥的,有多疼爱殿下,总会看在殿下面子上,分一点点给娘娘,再则,还有两位小殿下……”
夏语澹复又落下了眼泪,难捱心痛,一拳发泄在杉木花鸟图屏风上。
屏风是实木的,夏语澹的一拳砸不到,但也让屏风一震。陈掌事愕然,下一刻就跪下请罪了道:“奴婢僭越!”
她刚才是太过焦急失了分寸,主子们之间的事,她一个奴婢说这些话,的确是僭越。
夏语澹把头磕在屏风上,暗哑的道:“和你无关,是我心里过不去。”
再多的话,夏语澹也不能和别人说了。
夏语澹的心里过不去。夏语澹两世为人,最嗤之以鼻的,就是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无心之过,那不是可以逃避的理由。不是故意的无心之过,出手无招无式,才让人防备不得,往往都是伤害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夏语澹差点失去了丈夫!
皇后暗算心机,一生筹谋。她常年累月的在夏语澹面前表现着可怜,才有了可乘之机。华滋轩那些碰过靴子的人,她们到死可能都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被处死。她们只是揣测着太孙妃对皇后的态度,同情她,可怜她的态度,又看着她们同出夏氏的关系,就对皇后的人来了一个和颜悦色。
根儿确实是在夏语澹这里坏掉的。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如果没有那层祖姑和侄孙女的关系。
如果夏语澹没有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只把皇后看成是一个活该得不到男人宠爱的老女人。
皇后就靠近不过来了吧。
如果早知道,赵翊歆根本就不是……夺夫之仇,子嗣之恨。在皇后眼里赵翊歆是什么?是仇恨呀!
你有心看别人的可怜,可怜之人却在那边嘲笑你无知的可笑。
夏语澹情何以堪!
赵翊歆出去了,他不是生气夏语澹说出了那些可怜皇后的话,他只是无话可说,他至今无话可说,那些祖辈和父辈之间的恩恩怨怨,怎么说,没有皇上这个爷爷,就没有他这个孙子,更没有皇太孙的地位。
赵翊歆是没有资格讲这些的,所以也不怪夏语澹的无知,而酿成的大错。
赵翊歆在华滋轩的松树林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圈,坐了轿子向崇智殿的反向去。中途被谢阔大总管的一个小徒弟告知,皇上回了皇宫。
皇后是和夏语澹同时遭到圈禁的,不过皇后的圈禁越来越严格,被控制在一个内室,身边没了一个人,因为她近身的人都处死了,又没有填补上来。
皇上开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皇后睡在床榻上午憩,而皇后在皇上开门的时候,自然的警醒。看清了是皇上,皇后没有任何惊慌,缓缓的坐起来,背对着皇上,拿出床几上一套简单的梳妆工具,就在床榻上简单的修饰起自己的容貌来,把落下来的鬓发用发油黏上去,睡得浮肿的眼睛用粉遮掩一下,苍白的面颊涂了一点点腮红,干涸的嘴唇涂上唇脂。
皇后已经过了六十人,她老了,她也没有把自己妆扮的像个老妖婆一样,只是依着她几十年作为皇后的基本教养,仪容整洁面君而已。回头的皇后,像是达成了一个心愿,满意道:“你终于是踏进了我的屋子!”
皇上在皇后床榻前的乌木寿桃纹圈椅上落座。
皇后似是娇嗔的道:“皇上是有多久没来我的屋子了?”
皇上随意道:“朕不记得了。”
皇后对皇上依然是很温顺的样子,从床几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鸡翅木如意云头纹匣子,那个匣子经过几十年的抚摸,匣子上的刻纹都有些抚平了。皇后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个个龙眼大的东珠,每一颗皇后都爱如珍宝,握在手上把玩一番道:“想来皇上也不记得这些东珠。这是元和十八年三月,蒙太宗皇帝钦定,我配于了皇上,头一赏赏赐里的,当时赏了六十四颗。我在江西抚州生活了十五年,我小户出身没有见识,见过最大的珍珠,还不及这颗的三分之一大。当天晚上我对着东珠哭了整整一夜。我害怕呀,害怕那么简陋的我,不能得到丈夫的宠爱。”
皇后一颗一颗的把东珠码在床榻上,脸上先是洋溢出幸福,然后这份幸福一点点褪去道:“皇上,自我们大婚后,你每来我屋里一天,我就往这匣子放一颗东珠。我想这匣子那么小,东珠那么大,很快就会装满的,可是这个匣子一直是半空的,皇上你数一数……”
“你数一数呀……”皇后忽然控制不住拔高了声音道:“这个匣子一直是半空的,它就没有填满过,这才几颗?”
皇上瞄了一眼床榻上排列整齐的东珠。
“只有二十颗!”皇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行眼泪刷了一下滚落道:“元和二十年二月初七,我放下第二十颗,从此它就一直是半空的样子。”
元和是太宗的年号,太宗在位二十四年,仁宗在位三年,现在是元兴三十六年。前后四十三年,皇上有四十三年没来皇后屋子了。
这个‘来’,准确来说,是皇上歇在皇后屋里,行过敦伦而算准数的。皇上想一想元和二十年二月之后那段时间,皱眉看向皇后。
皇后知道皱眉这个意思,就更加控诉道:“是,后来我怀孕了,生下了曙儿,那之后,皇上再没有来过我的屋子。我一直想,我想呀想,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让皇上如此厌弃。李贵妃,李贵妃是自小伺候皇上的,吴成妃又哪点比我好!”
李贵妃和吴成妃是皇上还是皇孙时就跟随的老人,李贵妃是宫女出身,吴成妃是和皇后一起大选出来的,前后脚进门,那几年,皇后一直以为是这两个女人分走了皇上全部的宠爱。
皇上残酷的解释了这个误会道:“因为那之后,朕把妻子的位置许给别人了。”
元和二十一年四月,皇上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女人,那个时候,他自顾的向她许下了,天下女人至尊的位置,要留给她的。虽然形势所迫,但皇上心里已经把那个女人当成了妻子,这种情况下,和皇后就再也做不来那种事情了。不过,李贵妃和吴成妃是妾嘛,皇上的心目中妻和妾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做那个事情,压力也不一样。
皇后整张脸气得满面青紫,骂道:“不知廉耻的贱人!”
皇后在脑海里马上就脑补出了曾经脑补出无数次龌蹉的画面,那个狐媚一样女人在男人最享受的时候,诱惑男人说出这一话。就一个野味儿,还想登堂入室,霸占正妻的位置,真是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皇上瞪目,回骂了一句:“你也配!”
两层意思,一是皇后本就不配做正妻的位置,二是不配骂那个有资格的女人。
皇后含着眼泪,癫狂的笑道:“我不配?我不配也坐了这么多年了。那配得上的,她早死了一天都没有做过。”到了现在,皇后也是心里明清儿那个女人是谁了,皇后堵着脸道:“所以这才是报应啊,肖想不属于她的东西,想要爬上我的位置,半路跌死她!”
“我才是皇后。”最后皇后傲然道。但随后皇后又变了脸,失望道:“但是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就报应全了,我的丧子之痛!”
皇后二十年都活在丧子的痛苦中,那样深入骨髓的痛苦,皇后必定要让皇上也尝一尝其中的滋味,所以她什么都可以不顾,不顾天下的动荡,不顾夏氏全族的姓名,不顾放下尊严,在夏语澹那个愚蠢的女人面前装装可怜。